第一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当皇后失去记忆 > 第588章第58章
  欢迎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补订可以解锁新章节哦  江璃这才将她松开。

  他一贯沉静如画的脸上晕染开了一片酡红,气息凌乱, 眼神像炙烫的烙铁直勾勾地盯着她。

  宁娆被他看得不自在,往边上挪动了一点, 抬起下颌冲着他“呜呜呜”。

  江璃抬手将塞进她口里的绵帕拿出来。

  “你这样不对”宁娆的脸涨得通红, 怒目谴责他“我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你怎么能对我做这样的事,简直简直登徒子”

  江璃望着她笑了,边给她解绳子, 边笑说“你说的有理,毕竟我现在对你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确实不应来轻薄你。”

  “可是怎么办这些轻薄事我过去都对你做惯了,这一时改不过来了啊 ”

  宁娆咬住他的手, 亮出了泛着森森冷光的大白牙“那就麻烦你忍一忍, 或是找个烧鸡去啃一啃, 我宁娆长到这么大, 只有我啃别人, 没有别人啃我的”

  江璃任由她咬, 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阴悱悱地看着她。

  看着他这副模样,宁娆感觉好似有一股凛寒阴风从四面袭来,后脊背凉飕飕的, 不禁打了个颤栗。

  江璃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 捏住她的下颌, 迫得她松开口,问“你啃过谁”

  宁娆愣了愣,保持着被他抬高下颌的动作,眨了眨眼,无辜而略带羞涩地说“十五岁之后的事不记得了,但十五岁之前我谁都没啃过,连除了我爹之外男人的手都没拉过。”

  说完,挑起眼梢偷觑江璃的神色。

  他脸上满是狐疑,沉凝地审视她,仿佛在探究她话中真伪。

  两人缄默了一阵,车外传进黄鹂嘤啾的娇啼声,打破了车内的静滞。

  江璃松开了宁娆,起身拉着她下车。

  车外石阶杳然上叠,瑶阁琼楼连阙,原来已到了昭阳殿的门前。

  马车早就停了,那他们刚才岂不是一直在昭阳殿前,可随行的内侍怎么都不来催他们下车啊

  宁娆瞥了一眼跟在江璃身后的崔阮浩,他微低了头,面上尽是暧昧而古怪的笑意,瞧见宁娆在看他,那笑也丝毫不敛,只是平添了几分恭顺。

  马车壁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外面肯定全听见了。

  唉,没脸见人了。

  宁娆垂头丧脑地被江璃拉进了殿里,他扫了一眼跪拜迎候的玄珠,平静悠然地说“今日之事朕且记在账上,若是再犯,你也不必再待在昭阳殿了。”

  玄珠哆嗦了一下,躬身轻轻应道“奴婢知错,奴婢记住了。”

  “起来吧。”

  全殿的人如蒙大赦,皆松了一口气。

  玄珠上前一步道“陛下,文渊阁裴恒大学士求见,他似是有急事,听闻陛下在昭阳殿,便让内直司通报乞求面圣。奴婢恐娘娘出宫一事外泄,便说您在陪娘娘用药,将他让去了偏殿。”

  江璃道“朕去偏殿见他,你给皇后更衣。”

  说完,领着崔阮浩走了。

  一众侍女围上来,给宁娆把内侍的锦衣脱下,取出鸾凤刺金的祎衣,丝缡、帛带、环佩,手脚利落地给她穿戴完毕,将她摁在了妆台前,开始理那三千青丝。

  宁娆好脾气地任由她们摆弄,打了个哈欠,将螺钿钗盒打开,见几根细长的金钗上摆着一只掐花镯子。

  这镯子样式很古怪,是由两条金蛇首尾相接扭制而成,蛇身上镂雕出朵朵莲花纹,每一朵莲花下都嵌着一颗红宝石。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之物。

  玄珠道“这是娘娘的心爱之物,是云梁国的王室珍宝。”

  云梁宁娆思索了一会儿,就算她失去了一段记忆,也知道这云梁国的鼎鼎大名。

  它在南淮之境,素来偏居一隅,以养蛇和制蛊闻名。

  本来云梁和大魏的关系还算井水不犯河水,可二十余年前开始关系恶化,边境冲突不断,到后来自是国富民前的大魏占了上风,云梁为求和,便派出长公主孟文滟来长安和亲。

  孟文滟姿容倾城,很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被封为滟妃。由此便开始了滟妃魅惑君王、祸乱朝纲的时代。

  起初朝中还是一片清正刚直,对妇人干政很是不屑。而当时先帝的弟弟齐王江邵谊更是趁先帝病重监国之际,挥军灭了云梁国。

  据说魏军斩杀了云梁国主孟浮笙和他的一双儿女,彻底断了云梁的王嗣。

  但事情没这么容易完。

  先帝很快病愈,滟妃对母国被灭怀恨在心,向先帝吹枕边风,让他冤杀了齐王江邵谊,更对其满门抄斩,连老弱妇孺都不曾放过。

  齐王案之后,朝中皆惧怕滟妃,对她荒唐的行为纵敢怒,却噤若寒蝉。

  由此,滟妃越来越嚣张,甚至勾结监天司污蔑当时才六岁的太子江璃八字阴硬,克父,还将先帝前些年的病重算在了他的身上,先帝不顾众臣反对,将太子贬黜出京,流徙千里。

  一直到十年后,滟妃去世,在一甘老臣的要求下,江璃才做为储君被接回来。

  宁娆还记得滟妃去世时自己才十三岁,当年也是生了一场重病,父亲又恰好回家乡省亲,只有母亲陪着自己关起门来度日,外信不通,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

  等到她病愈,才知大魏已改换了天地。

  不可一世的滟妃故去,受弹压十年的大魏臣子将怨气全撒在了云梁人身上。

  云梁国灭之时,许多平民百姓涌入大魏境内,多年来受滟妃庇护,倒也安居乐业。

  这一遭,各地衙司倒像是商量好了,一方是憎恶滟妃,一方是向当时重新上位的太子江璃表忠心,对云梁人苛待至极。

  不许他们经商科举,不许他们从事体面的活计,只许被当做奴隶干最低贱的工作。凡农耕者赋税加倍,凡为奴仆者可被随意虐杀,甚至一度汉人杀了云梁人都不必偿命,也不会受刑法惩处。

  听上去很是血腥也很残忍,在她的印象里,仿佛是到了先帝病重,太子监国时才稍稍有所缓和。

  她将那镯子放在手心里,心想,江璃纵然是对云梁百姓网开了一面,可他对云梁的憎恶绝不会亚于任何一个大魏人。

  毕竟当年的滟妃之乱,除了被冤杀的齐王,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少了五年记忆的她都能知道的事情,过去的她肯定也知道啊,那怎么还把这属于云梁王室的手镯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这不是招江璃厌恶吗

  发髻梳好了,玄珠给她簪了花钗,低头瞧了瞧,道“奴婢给娘娘戴上吧,从前您最喜欢这镯子的。”

  “我以前就戴着这镯子在陛下面前晃”

  玄珠道“倒也不是,娘娘只是常拿出来把玩,并不大在陛下面前戴。奴婢还奇怪呢,您大费周折地管陛下要了这镯子,却又不大戴”

  “啊这镯子是陛下送我的”宁娆奇道。

  玄珠一脸的理所当然“这镯子是云梁王室之物,乃是当年灭国时的战利品,一直收在国库中,是为玲珑公主筹办嫁妆时拿出来被您见到了,管陛下要的。”

  宁娆又疑惑了,平心而论,虽然这镯子挺好看的,但也没到了非要为了它去触江璃霉头的地步,难不成过去的她完全不在乎江璃

  “玄珠,你说说,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娆回头看向玄珠,见她略一思忖,莞尔道“娘娘知书识礼,御下有方,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又孝顺太后,和睦宗族,举朝上下都对皇后娘娘很满意。”

  听上去是挺好,可这说的是她吗

  宁娆摇了摇头,奇怪啊,奇怪,好像大家口中的她跟实际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她托着腮想了想,将手镯放回螺钿盒子里,掠起裙纱往偏殿去。

  玄珠忙道“娘娘,陛下在与裴学士谈论正事,您千万别去打扰他们。”

  宁娆边走,边朝她摆了摆手“放心。”

  偏殿与正殿勾连,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回廊,穿过去便是一架影壁屏风。

  “陛下,娘娘所中之毒是云梁不外传的惑心毒,若是云梁人所为,恐怕他们是居心不轨,不得不防。”

  云梁,又是云梁

  宁娆歪头想,在她的记忆里,她跟云梁没什么瓜葛啊,怎么倒好像是跌进了云梁这个大染缸里,洗都洗不干净了。

  她本意是想等着裴恒走了,再去问江璃一些事,但这一番好奇心大盛,将耳朵贴在了屏风上,想要听个清楚。

  可不知怎么的,外面再无声音传入,她以为是隔着屏风听得不够真切,不禁前倾了身体,往前,再往前

  屏风不堪重力往前倒去,砰的一声震天响,影壁沉甸甸地砸在了侧殿中心。

  而她毫无遮蔽地站在了那里,接受着江璃的注视和裴恒震惊的视线。

  宁娆

  微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碍着你了,碍着你”

  宁娆连滚带爬地上前捂住他的嘴,瞪圆了眼“你你别胡说,我我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

  江璃将她的手拿开,温和笑问“只是什么”

  她低下了头,突有些沮丧占据心头,无比低沉地叹道“我又做了个梦。”

  甚至不敢江璃的神情“我梦中偷偷地去亲一个人,先亲了脸颊,又亲了嘴,那人好像是睡着的,但其实没睡,末了还把我抓进怀里,说”

  “敢吃我的豆腐,你真是胆大包天。”江璃的声音悠然婉转,说不出的好听。

  宁娆一怔,抬头看他。

  江璃嘴角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那是我们刚成亲的时候,你总喜欢跟我闹着玩,一天到晚没个消停时候。”

  宁娆傻愣愣地看他。

  江璃随意地撩开前裾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手平铺开试了试地上的温度,一股凉意顺着掌心渗入,他见宁娆大咧咧地坐在地上,眉宇微皱,伸手将她搀起来。

  两人刚刚站稳,宁娆如梦初醒“所以,那人是你啊”

  江璃简略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回应她了。

  宁娆瞬间如释重负,粲然而笑,连蹦带跳地上前抱住江璃“太好了,是你,总算是你了”

  江璃怔了怔,手缓缓地抬起搂住她的背,带着试探地问“是不是我,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了”宁娆松开他,一本正经道“不管我记不记得你,你都是我的夫君,你说我明明有夫君,还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像什么话我虽然不拘小节,可也是个正经人。”

  江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而笑开,那笑容若落日下的远山雾影,绵远朦胧又透着淡淡的失落。

  他替宁娆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温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告诉你,在过去的五年里你是个顶守规矩的人,操持六宫琐事,修理内帷,样样无行差踏错,任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来。”

  “为什么”宁娆脱口问出,又怕江璃没有听明白,追问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的人我明明在出嫁前就不是这样的性格。”

  江璃沉默了,双眸中漫上难以言说的惆怅伤慨,过了好半天,他收拾好情绪,复又抬头,理直气壮道“因为你爱我,爱我爱的太深,爱的不可自拔,爱的发疯,所以甘愿为了我脱胎换骨。”

  宁娆

  “不想说算了”

  她转身要走,被江璃拉了回来。

  “今晚在祈康殿待着,别出去,我要去向母后请安,顺道去偏殿教你春祭的礼仪,还有三日就要春祭,依礼我们明日就要去清泉寺沐浴、斋戒,今夜若是再不教,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宁娆点头,突然想起来“安北王府的事”

  江璃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了,王叔不会再追究。”

  宁娆低头扭了扭衣角,闷闷地说“我听大黄门说你替我看了一整夜的账本,今天又被内外琐事缠着不得安生,晚上你还要教我礼仪,你一定很累吧”

  她心中内疚,又着实有些生自己的气,但却又无可奈何,颓唐地抬头看江璃“虽然我可能不太靠谱,但我不笨,学东西很快的,而且从来不拖累人。我现在把你拖累成这样,就是因为我中了毒,失去了记忆,我变得不是我了,才会这样。”

  江璃温柔凝睇着她,摇头“你怎么会拖累我我们是夫妻,本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

  宁娆默了默,突然握紧了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抬头直视江璃“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一定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我在祈康殿等你。”

  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江璃凝着她的背影,面上凝着一抹温默浅笑,原来十五岁的宁娆是这么的豁达爽朗,若非这一场劫难,机缘巧合地在他面前重现,他都快要忘了十五岁的她的样子。

  他长舒了一口气,也推开了殿门,去西暖阁见江偃。

  西暖阁阴凉,早早的上了灯烛,江偃站在南窗前,身上落了幽昧昏黄。

  见江璃进来,他忙迎上来“皇兄,安北王怎么样了他要你怎么处置我削爵还是流放别的我没意见,要是流放能不能把我往南送,北荒实在太冷了,北荒的姑娘各个膀大腰圆,实在看不下去”

  说完,他有些忧郁地靠在穹柱上,顾影自怜。

  江璃翻了个白眼“你给我老实点,再闯祸,朕就”他顿了顿,严肃道“朕就抽你,不光抽你,还得扣你的食邑。”

  江偃垂头丧气,但一瞬又从江璃的话中觅得了一丝生机,双眼莹亮地看他。

  江璃负手道“这事过去了,朕对外宣称你重伤难愈,需流连病榻些时日,所以封地暂且不必回了,春祭也不必出席,安生养伤吧。”

  江偃一蹦老高,欢欣雀跃道“皇兄万岁。”

  江璃瞥了他一眼“留下归留下,不许私下里再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还有”他犹豫了一会儿,道“朕之前不慎,被阿娆套出了一些话,她可能会再来问你,你得躲着,不许见她。”

  江偃大笑“我没听错吧,依如今阿娆这脑子,竟还能从皇兄你这儿套出话来”

  被江璃凉凉的眄了一眼,他收敛笑,颇有感慨道“看来不管是聪明的阿娆还是傻了的阿娆,都是皇兄的克星,将你克得死死的。”

  克星江璃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意是尽快去祈康殿,因春祭礼节繁琐,若要细细消化,恐怕一整夜都不够。可偏偏他那岳父大人来了,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等他将宁辉应付走,已是暮色四垂,回祈康殿时太后已歇下了,他隔着一道珠影纱问了安,便去侧殿找宁娆。

  宁娆早已哈欠连连,见江璃总算来了,刚要抱怨,突然眼睛亮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从江璃怀中接过那巴掌大小的小奶猫。

  那猫大概是刚出生,细腿纤腰,眼睛绿幽幽的,像是濡种的翡翠。

  “你哪儿来的”

  江璃道“你爹给的。”

  “哈”

  他望着宁饶,叹了口气“自从我们成婚,他每年都会送我一只。舶来的波斯猫,极娇嫩矜贵,还特意嘱咐一定要我亲自喂养照料,不要假手于人。”

  宁饶将头凑到小猫跟前,捏着爪子摇了摇,随口问“为什么啊”

  江璃看了看宁饶,将视线移开,又移回来,如此反复三次,才犹豫着回答“我猜,他是想让我有些耐心,再细心一点,恐怕是知道你的性子喜欢作天作地,怕我哪天对你不耐烦了,所以想用猫来磨砺一下我的心性。”

  宁饶将猫贴紧了自己的脸颊,唇抿紧笑成了一道弧线,那神态跟她手里的波斯猫还真有些像。

  她觉得她爹的一番良苦用心很是让人感动,毕竟他曾经无数次声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把她嫁出去以后他就彻底解脱了,再也不管了

  看来他没有不管,知道自己的女婿位高权重,便迂回地想了这个方法,真是一片慈父心啊。

  她最知道猫的性子,比她宁娆有过之而无不及,能养得活猫就能养活她。

  宁娆沉浸在感动中,突然又觉得不对。

  “一年一只那现在不是该有五只那四只呢”

  江璃咳嗽一声,“那四只没养活。第一只我秋狩时忘带了,就饿死了。第二只我睡觉时不小心压死了。第三只误食了老鼠药,被毒死了。第四只得了风寒,太医没治好。”

  宁娆

  还真是各有各的死法。

  江璃看向陈宣若,陈宣若淡定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呵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文武全才。

  宁娆脉脉含情地凝着江璃,一脸的春水荡漾,看得江璃不由得打了个寒栗,道“别以为我愿意跟她们磨嘴皮子,我有我的考量”

  宁娆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神秘的、玄虚的摇了摇头,又清了清嗓子,学着刚才江璃对南莹婉说话的腔调,拿捏着,柔婉的轻声呵气重复道“别以为我愿意跟她们磨嘴皮子,我有我的考量”,她双手交叠于襟前,羞答答地扭着身子,像一只抽了筋骨等着慑人心魄的小妖精“你以后也要用这种调调跟我说话。”

  “哈哈”陈宣若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璃眼风阴戾地瞥向他,他忙憋回去,站直了,只是憋的难受,身体老是一抽一抽的。

  江璃白了他一眼“戏好看吗还想继续看吗”

  陈宣若一脸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地端袖揖礼,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戏精上头的宁娆,满含遗憾地走了。

  江璃知今夜的重头戏还没上演,怕会牵连到宁娆,吩咐左右“送皇后回去。”

  玄珠刚应“喏”,宁娆不干了。

  她紧扒着桌角,一脸幽怨地抗议“不对不对你得说娘子,你可否先回去为夫马上就去陪你。”

  玄珠正前倾了身体去扶宁娆,闻言一怔,当即没忍住笑得露了四颗贝齿,她忙捂住嘴,怯怯地看了一眼江璃,微低了头。

  江璃有沉甸甸的心事,还是耐着性子弯身抚宁娆的背,轻声道“你先回去,等这边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宁娆将头摇的犹如筛骰,扒着桌角,固执地说“你没说娘子”

  江璃闭了闭眼,一脸的认命,道“娘子,你可否先回去为夫马上就去陪你。”

  宁娆抱着桌角,歪头“语气不对”

  “你差不多行了啊我还有正事”江璃忍不住炸毛。

  宁娆抱着桌角咬牙“你不爱我对我一点耐心都没有英儒说对了,你就是变心了”

  江璃深吸了口气,一歪身见崔阮浩在捂着嘴偷笑,泄愤似的锤了他一拳,崔阮浩憋着笑道“陛下,宴席已散了,照您的意思请了端睦公主去侧殿,她可等您有一会儿”

  江璃叹了口气,捏着嗓子冲宁娆柔声道“娘子,你可否先回去为夫马上就去陪你。”

  宁娆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坐起来,咧嘴笑道“否。我要等夫君一起回去”

  江璃

  合着是在逗他玩呢

  他左右四顾,瞅准了白釉大肚广颈瓶里的鸡毛掸子,就要去拿。

  崔阮浩忙拦腰抱住江璃“陛下娘娘要等就让她等吧,只要她安生在这儿,没什么大碍的。”

  “端睦公主在等您”

  江璃深吸了口气,指着玄珠问“皇后今晚喝药了吗”

  玄珠低头“喝了”她掠到药碗里还剩了一半的药汁,怯怯地补充“只喝了半碗。”

  “再去给她煎一碗盯着她全喝了”

  玄珠忙连连应是。

  江璃冲崔阮浩道“你留在这儿,看住了皇后,别让她出来,你知道厉害关系,不能有差错。”

  崔阮浩应是。

  江璃神色复杂、满含心事地看了一眼宁娆,转身走了。

  琉璃灯盏上蒙了一层铂纸,将烛光筛的细细蒙蒙,如一缕轻雾飘转而出,辗转落于青石板上。

  陈宣若的声音无波无澜,沉定至极“臣查问了安北王府的侍女和家丁,在当日都没有见过钟槐。但在安北王府的后院西厢房里却发现了寒食散,那钟槐生前寒食成瘾,极有可能去过西厢房。”

  “当日安北王在府中设宴,西厢是供女眷更衣之所,若想不引人注目地进去,只有充作仆丁。钟槐正在被全城通缉,不急着逃命,反倒敢化妆成仆丁潜入安北王府,恐怕是另有所图。”

  “当日楚王也去过安北王府,他说那日的压轴好戏是戏法仙人羽化,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大活人变没,并且怎么找也找不出来。”

  “臣审过戏法师们,严刑之下他们招供,是拿人钱财,要在那一天在安北王府里碰面,表演戏法过后将钟槐藏进戏法箱里,直接运出城。因是从王府出来,戏法箱又是特制,一般的守城军根本查不出。”

  “可人算不如天算,那日安北王世子和楚王起了争执,后院着火,城防军路过进去救火。戏法师们见事情闹大,不敢再偷运犯人,便想扔下钟槐不管。两厢里发生了争执,无意中杀了钟槐。这也印证了钟槐身上为什么除了致命伤口之外没有外伤”

  说完,陈宣若看向侧首的端睦。

  端睦公主面无异色,只若寻常道“钟槐本就是死罪,这样一来倒是他的命数了。”

  御座上的江璃也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递给了陈宣若一个眼色。

  陈宣若继续道“钟槐自然死不足惜,可重要的是谁将他运进了安北王府。谁是他的党羽”

  这下端睦公主有些坐不住,眸中暗含厉色,瞪住陈宣若“你是什么意思”

  陈宣若垂下眉目,淡然道“大理寺呈上了戏法师的口供,与他们接触的人是姨母府上的管家。”

  “胡说”端睦公主拍案而起,怒喝道“我府上的人怎会与那些下九流有瓜葛你在这里污蔑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微忖,转而看向御座“陛下,冬卿如此胡言乱语,是你在给他撑腰么”

  江璃面若沉水,淡淡道“姑姑,朕特意支走了端康姑姑和莹婉,您该明白朕的意思。这里只有我们三人,您不必紧张,朕只想听一句实话。”

  他顿了顿,道“朕若想追究,您的府上不会到现在都风平浪静罢。”

  端睦公主一怔,一时颓然,禁不住后退数步。

  陈宣若忙上前扶住她,却被站住的端睦一把推开。

  她稍稍镇定下来,缓声道“钟槐是安望生前的挚交,他求到了我这里,我一时不忍,顾念他与安望的旧时情谊,便想搭救他。”

  陈宣若正要再问,却见江璃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他便息了声,默默地站回来。

  江璃的声音如云遥雾隔“钟槐这些年执掌大理寺,经手了许多案子,可是他用什么要挟姨母,才逼得您不得不救他”

  端睦公主的脸上一晃而过惊骇,但很快息敛下去,却是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没有,臣有什么可被要挟的”

  江璃沉默片刻,道“既然姑姑是看在太傅的面上才搭救钟槐,那么朕也看在太傅的面上不追究此事了。左右钟槐已经死了,就让此事随之入土吧。”

  端睦公主明显长舒了口气,忙鞠礼谢恩。

  江璃将一切收入眼底,却不揭穿,只是看向轩窗之外,春水映空,絮烟如织,映入眸中,显得神情高远,难以捉摸。

  “莹婉的事姑姑也不必挂心,她是太傅唯一的孩子,朕总不会不管她。”

  端睦再谢恩,告退。

  她走后,江璃掀开了御案上的黄锦封,下面一叠卷宗,宣纸发黄,边缘微皱,看上去已有些年岁了。

  这是七年前太傅南安望在陶公村被云梁人所杀的案卷。

  陈宣若忖道“钟槐逃走之前单调了这个案子出来,恐怕是另有隐情。”

  江璃静默片刻,问“冬卿,你说若姑姑真有把柄在钟槐的手里,那得是什么样的把柄足以让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人去铤而走险搭救一个囚犯”

  陈宣若躬了身道“那必是会伤其根基、毁其多年圣恩优渥的把柄。”

  众人皆知,因为太傅南安望的缘故,江璃多年来对端睦公主和南莹婉母女两颇为优待,食邑、封赏堪称勋贵宗亲之首。

  江璃又沉默了,许久才将卷宗合上,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太傅的祭日,朕想亲自去一趟陶公村,去祭奠太傅。”

  端睦公主从祈康殿出来,正见南莹婉和端康等在外面。

  端康见陈宣若没有跟出来,些许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端睦公主神情晦暗,良久才道“你记得滟妃当年是怎么死的吧”

  端康公主一愣,神色大变,忙道“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想起滟妃留下的那个儿子,楚王殿下呵呵,楚王殿下,若是他有一天知道了滟妃是被他的姑姑们和叔叔们合力害死的,会如何”

  端康公主揽住妹妹的臂膀,眼中冒出冷硬的光芒,全然不似刚才的温善、慈悯,冷哼了一声“他能如何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待见的亲王,身上还有一半的异族血,能翻出天去吗”

  “他是翻不出天去,可有人能啊。”端睦公主意味幽深地说“前几日楚王与安北王世子起了冲突,皇后挺身而出,可替他狠狠教训了世子。这让我想起五年前,皇后娘娘可也是这般护着楚王,生怕他吃了亏。”

  “我又想起,当年因为这个,我们又合力用了和对付滟妃同样的法子去对付皇后,让她险些难产而亡。只是可惜,她命大,躲过了一劫。”

  末了,端睦凝望着姐姐,似笑非笑“陛下当年就对宗亲起了疑,再也不用官中的人,将他心爱的皇后护得严严实实。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的主使之人是对皇后甚是疼爱的姐姐你吧”

  “瞧瞧皇后今晚的模样,可还把你当亲人一般,也是,当年你可是一心地想让她当你的儿媳,宁家的门槛都快要让你踏平了。”

  端康脸色一暗“还提这个干什么”她狐疑地觑看端睦“陛下留你说什么了你怎么变得如此奇怪”

  端睦挺直了身,敛起袍袖,道“没什么,只是提醒一下,咱们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年我们家安望就是生生死在滟妃的那些云梁爪牙手里,若是有人不念旧恩想要过河拆桥,那也不会单拆我们家。”

  “那也说不准,姐姐的冬卿如今越发能耐了,深得陛下恩宠。”端睦扶了扶鬓侧的珠珀钗,笑道“只是若陛下知道他的皇后当年差点死在冬卿的母亲手里,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恩宠他”

  说完,拉着莹婉撩裙登上辇轿,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璃带着一身疲惫回侧殿,见宁娆趴在桌上睡着了,玄珠见他进来正想叫醒她,江璃摇头。

  他蹲在宁娆跟前,平视她在梦寐中恬静安详的睡颜,勾起手指用指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焦躁、忧虑在这一瞬全都消失无踪,逐渐安定平静下来。

  宁娆觉得脸痒,迷糊糊睁开睡眼,搂过江璃的脖子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喃喃道“别闹,景桓”

  江璃怔住了。

  宁娆正想趴回去接着睡,倏然停住,睁大了眼,看看江璃,看看自己的手,一脸的懵懂震惊“我刚才干什么了”

  崔阮浩抽了锦帕要给江璃擦额头上的胭脂记,被他拦住,江璃冲着宁娆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两片胭脂瓣,轻挑了眉宇“你说你干什么了一眨眼的事,证据还在,你就想不认账了”

  宁娆瞪大了眼看江璃的额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叹道“没失忆前我简直就是个色胚”

  江璃猜测她刚才睡得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他,是受旧时习惯的指引才不自禁地来亲他,只觉心里暖暖,神情也格外和悦“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吧。我们回宣室殿。”

  宁娆跟着他往外走,玄珠为难道“药还没煎好。”

  江璃拉着宁娆一阵风似的出去,飘进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回宣室殿继续煎。”

  寝殿里明烛微晃,在墙上映出两个身影。

  宁娆盘腿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个穿着亵衣、头发披散,端个药碗的女子影像。

  她啜了口药,眉宇皱起,见身后江璃手上的梳中又多了几根头发,不满“我是头发多,可也经不起你这么祸害,你到底会不会梳要是不会,让玄珠进来”

  江璃一点脾气也没有,忙把她扬起的胳膊摁下,道“叫她进来干什么,我自然是会梳的。”

  宁娆没劲儿地转过头来喝药,要不是看他心情不好,才不会把头发借给他玩

  她喝了小半碗,见江璃放下了梳,打开了螺钿盒子,拿了一根缎带放在她头发上比划,蹙了蹙眉,可能是觉得不满意,又换了另外一种颜色。

  做这些事他目光专注,闪动着明熠的神采。

  看得宁娆有些发怵,心想,这是不是病啊需不需要也喝点药

  犹豫片刻,将还剩了半碗药的瓷碗递到后面,颇为义气豪爽地说“给,你也喝点”

  外面拳头声如鼓点落下来,起先还能听见江偃的声音,现在连音都没有了该不会是被打晕了吧

  宁娆蹲下,嘱咐英儒“你老实在这儿待着,不许出来。”

  说罢,从袖子中捏出一条丝帕,把半边脸遮住。

  顺手抄起一根笤帚,冲了出去。

  一顿乱揍,自己身上还挨了好几拳,勉强把江偃刨出来,拽着鼻青脸肿、摇摇欲坠的楚王殿下,问“你还好吧”

  他擦去嘴角边的血沫,趔趄了几步“我挺好,就是眼前有点晃,冒金星,还看不太清楚”

  “那你歇着吧。”宁娆推开江偃,一阵风似的冲上去,抬腿踹倒了最前面的世子,躲开气势腾腾的霹雳拳风,扬起大扫帚朝人面门袭去。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惊扰了附近的侍女,本来端着铜锅要往前厅送,全凑过来,惊慌失措地指指点点“怎么办快去禀报大总管吧”

  听到侍女的议论,宁娆一分神,被身后偷袭的人一拳打在背上,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一头栽倒。

  布阵一乱,就有人要趁虚而入,抡起了滚圆的拳头挥下来

  一声惨叫,拳头没落下来,挥拳头的人被一只飞来的四角犀牛灯砸中,向后一偏,宁娆有了应变的时间,忙稳住身子迅疾回头将这人一棍子撂倒。

  江偃歪歪斜斜地去拿曲径石路边其他的犀牛灯,去扔世子那一伙,其中一个被人随手一挥甩了出去,正砸中在一边围观的侍女。

  侍女娇呼,惊吓之下手里的铜锅落地。

  铜锅下置着木炭,正烧得通红,遇上犀牛灯里洒出来的烛油,明火迸出,顺着油线蹭的烧起来,点燃了路径旁的草。

  那侍女裙裾上沾了点火星,吓得四处蹦跶着灭火,又撞倒了几个侍女,铜锅接二连三的落地,火越烧越旺。

  宁娆一见形势不妙,忙速战速决退出来,招呼江偃跟上,快步去墙角边抱起已吓傻了的英儒,撤

  世子那伙人追了他们一阵儿,发觉火势太大,侍女们四处乱窜,场面失控,也顾不得再追,忙撤回去逃命了。

  宁娆和江偃从后门跑出来,见安北王府上空黑烟弥漫,犹豫“我们就这样走了万一伤着人怎么办要不回去”

  “不行”江偃断然拒绝“你带着英儒走,我回去和王叔解释清楚。”

  话音刚落,王府大门轰然打开,家丁接踵跑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宣室殿

  江璃看了一夜的账本,早起去乾阳殿听政,刚回来准备小憩,内侍来禀说是陈宣若求见。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原是大理寺卿钟槐被告发收受贿赂、私放官囚。陈宣若查实上报,江璃便命将钟槐捉拿归案。

  谁知消息走漏,钟槐跑了。

  陈宣若火速在长安的各个城门设防,对来往人员严加查验,将钟槐的画像贴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饶是这样,仍旧一无所获。

  江璃将玳瑁镇纸移开,翻开奏折掠了一眼“你向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钟槐为官多年,在长安根基深,一时半会抓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陈宣若道“钟槐找到了。”顿了顿,迎着江璃的视线“在安北王府,找到了钟槐的尸体。”

  “什么”江璃微诧。

  陈宣若道“王府失火,恰遇城防局换岗,路过王府,见黑烟弥漫,便进去帮着救火,在存放戏法师道具的库房里发现了钟槐的尸体。”

  江璃道“那就送到刑部,让仵作验尸。”

  陈宣若站着未动,犹豫了犹豫,道“臣已把钟槐送到刑部了”说完,抬头望着江璃,欲言又止。

  江璃抚着脑侧穴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说“有话就说,朕累得很,别绕圈子了。”

  “安北王府的那场火是楚王放的”

  江璃倏然睁开眼。

  陈宣若道“臣听说安北王要来向陛下请罪,这会儿恐怕已入了宫门,就在来宣室殿的路上了。”

  “请罪他请什么罪”

  “他说自己教子不严,冒犯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深感惶愧。”

  “这事又跟皇后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陈宣若默了默,道“楚王带着皇后和太子出宫,微服去安北王府看戏法,谁知遇上了安北王世子江枫,世子同楚王起了冲突,双方动了拳脚,楚王寡不敌众,娘娘出手替他打退了世子。”

  江璃默然,微有愣怔,却并没有陈宣若预想的勃然大怒,只是目光涣散,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轻声道“你说阿娆替景怡出头,把安北世子打了”

  陈宣若忙道“当时太子也在,娘娘许是怕吓着太子才出手。”

  江璃翻了个白眼“他们现在在哪儿”

  “太子被送回东宫了,娘娘现下就在侧殿。”

  江璃起身,“朕去问问皇后是怎么回事,待会儿安北王来了你先替朕稳住。”

  他一夜未眠,头中本就像坠了铅块,又经了这一天的糟心事,烦躁不堪,只觉心乱如麻,连脑子也混混沌沌的。

  推开殿门,宫女忙上前揖礼,他摆了摆手,她们便齐刷刷地退了出来。

  宁娆听到响动,从铜镜前站起来。

  陈宣若将她带回来时嘱咐她要小心说话,最好能将事都推到安北王世子的身上。

  他向来温雅,极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看样子宁娆就知道自己又闯了大祸。

  她怕江璃看见自己一身平民装束更加生气,忙叫宫女给自己换上祎衣。

  衣裳妥当,发却没来得及盘。

  披着头发走到幔帐前,隔着一层幔纱,模模糊糊地看见江璃进来。

  广袖曳地,玉冠束发,一身的凛冽寒气。

  她有些发怵,紧抓着幔纱,见江璃越靠越近,一时紧张,脱口而出“景桓。”

  江璃的身形遽然定住。

  他的头又开始一阵阵的眩晕,那股疲劲冲上来,搅扰的思绪总也聚不到一起,似是处在一种迷乱的状态,可又非常清晰地回想起陈宣若的话。

  阿娆是为了景怡才出手的

  她从失去记忆后就再也没有提过景怡,也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字了

  难道

  他来不及细想,快步上前,掀开幔帐,将宁娆拥进怀里。

  宁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闹懵了,呆呆地由他抱着,听他的嗓音颤抖且沙哑“阿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更不该折磨你”

  她换了一袭红绫锦交领衫裙,冗长的衫袖曳地,以银线绣出繁复的图饰,看上去隆重且明艳。

  这也是英儒替她选的,因为他打听到南莹婉今天穿了一件玉色素净的襦裙,宁娆这样的打扮刚好能让她黯然失色。

  宁娆几乎是被英儒拖着到了宣室殿,眼见那巍峨的飞茕碧瓦近在咫尺,她心里又有些打怵,在回廊后定住脚步,犹疑不决地低头看英儒。

  “要不我们回去吧。”

  英儒跺脚,气道“母后,你从前时常教我做人要勇敢,怎么到了你自己的身上就这般怯懦你这个样子,让英儒将来如何尊你敬你”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她不够勇敢,有点怂,就不值得他尊他敬了吗

  他好歹也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把命搭进去才生出来的,倒反过来要被他制住了么

  她正要生气,墨珠凑上前来,将一碟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塞给宁娆,眨巴着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道“娘娘,您就是去给陛下送点心,不必想太多,等进去了再随机应变就是。”

  她摩挲着描金的瓷边,又看向玄珠,玄珠一惯的温默沉稳,此时却也热切地看着她,冲着她狠点了几下头。

  这两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都目光莹莹地看着她。

  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难得的意见统一。

  宁娆叹了口气,端着桂花糕丧气颓颓地往宣室殿走。

  殿前小黄门隔着几丈远就迎了上来,深揖迎拜“娘娘万安,端睦公主和南贵女在里边,可要奴通报”

  宁娆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小黄门伶俐地快步进了殿。

  没多时,他出来,笑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她领着英儒进去,见宣室殿里果然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中规中矩地向着她行礼。

  英儒哒哒地越过她跑上前冲进江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父皇,父皇,英儒好几日没见你了,甚是想念你。”

  江璃含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父皇也想你,只是国事缠身没能抽空去看你。”

  英儒道“无妨,无妨,只是英儒今日去向母后请安,见她亲手做了桂花糕,想着给父皇送过来尝尝,英儒便一同跟来了。”

  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宁娆。

  崔阮浩十分长眼色,忙从宁娆手里将桂花糕接过,呈了上去。

  江璃淡淡地看了宁娆一眼,低下头,一手搂着英儒,一手捏起一块乳黄的方糕,搁进嘴里。

  殿中一时静谧,只能听见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宁娆僵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偏斜了视线望向自己的身侧,见年长一些的应该就是英儒口中的端睦公主,她神态安素,很是得体,从妆容到锦帕都是精细的,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她身边的就是南莹婉了罢柳叶弯眉,秋水明眸,杏腮琼鼻,倒是个气质出众、明雅秀丽的美人,只是她看向宁娆的目光太过刺目,明晃晃的没一点遮拦,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来打量去。

  她觉得有些不快,将视线收了回来。

  倒是端睦公主西先开口,含了几分笑意“方才还提起娘娘,太后在祈康殿设宴,想要给莹婉接风,一家人吃顿便饭,陛下说娘娘凤体有恙,就不让您去了。可臣妇瞧着娘娘面色还好,不知您能否赏光”

  宁娆有些为难,按理说她的身体确实没什么大碍,可江璃既然先替她推了,她又怎好再接过来

  便默不作声地看向江璃。

  江璃正一口一口极仔细地嚼着桂花糕,闻言,将手里的放下,道“好,既然皇后来了,那过会儿就和朕一起去祈康殿。”

  端睦公主道“那臣妇和莹婉就先行告退了,家宴之前总要先向太后请安。”

  说完,箍住南莹婉的手腕,往外走。

  可宁娆偏偏看到,那南莹婉秀致的眉宇微蹙,极不满地瞪她的母亲,被箍住掩在袖里的手也不安分地想要挣脱。

  就这样别扭着,被拖走了。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英儒顺着江璃的腿往上爬,爬到他的膝上坐着,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朝宁娆招了招手“母后,你过来,我们一家人为何要离得这样远”

  宁娆朝他僵硬地挑了一下唇。

  她慢吞吞地上前,歪头挠了挠脖子。

  江璃突然抬头问“今天的药喝了吗”

  “喝了”宁娆绷直了身体,颇为郑重地点头。

  江璃点了点头,又伸手去捏桂花糕,一时没了言语。

  英儒在他的怀里眨了眨眼,从他的膝上跳下来,端袖揖礼道“父皇,英儒还有功课没做完,太傅总是说今日事今日毕,英儒不敢耽搁,现下就要回去做了。”

  江璃冲他温然一笑“好。”

  崔阮浩上前护着英儒往外走,走到一半,江璃突然叫住他。

  江璃温秀青濯的面上漾起一抹和暖的笑,目光中若有融融春水,缓缓淌着,他看着英儒,柔声道“你安心做功课,不要胡思乱想,父皇与你母后好着呢。”

  英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甜甜一笑,欢畅地走了。

  宁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原来江璃早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一时有些局促,挪了挪步子,轻咳一声“那我也走了。”

  “不行。”江璃叫住她,视线掠过殿外的琼枝疏荫,摇头“你现在不能出去,英儒一定躲在殿外的哪根柱子后朝这儿看,你若是现在出去了,他会不安的。”

  宁娆一愕“那怎么办”

  江璃指了指崔阮浩,道“你出去,关殿门。”

  崔阮浩鞠礼,朝宁娆眼梢飞笑,后退几步出去了。

  厚重的殿门被推上,隔绝了迟暮的天光。

  江璃将桂花糕推开,兀自低头开始继续看奏折。

  宁娆朝他探了探头,默默上前,从壁柜里摸出打火石多点了几根蜡烛,摆在龙案上。摆完了,发觉江璃拿着毫笔,定定地仰头看她。

  烛光摇曳,打在壁上两许疏影,暗昧交缠。

  她也愣了,看看自己手里的打火石,又看看壁柜,摸了摸头,刚才好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鬼使神差地就去柜里拿打火石,明明她不该知道那里有啊。

  江璃却弯唇笑了,不是那种满含心事、极虚浮的笑,而是真正抵达眼底,温暖畅然的笑。

  仿佛是受了感染,宁娆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拿打火石、点蜡烛啊”

  江璃轻快地点头。

  宁娆思索道“那这么说来,我们两之前应该挺好的吧,英儒那个小鬼头,瞎担心什么呀”

  江璃敛了笑,道“英儒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在他面前说话要注意些,他虽然年纪小,可懂的事情很多,心事也很重。”

  宁娆抻头问“为什么啊他为什么心事这么重”

  江璃放下笔,极有耐心道“这深宫里人多嘴杂,有些事就算我不想让他知道,也总有别人会说给他听,本就在旋涡里,他又早慧,焉能活得轻松”

  宁娆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想起英儒对她说他害怕会像江璃一样被自己的父皇赶出宫默默地看了看江璃,他在年幼时被自己的父皇赶出了宫,流离了十年才回来。他的儿子又害怕会被他赶出宫,纵然他对英儒百般呵护,万般细心,可好像根本抵消不了英儒内心的惧怕。

  宁娆想起英儒那张稚嫩秀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的样子,突然有种无力感,若是过去,记忆齐全的她,面对这样的情景该如何去化解呢

  她正垂眸思索,隔着一道殿门,听崔阮浩在外面道“陛下,陈相求见。”

  江璃看向不知所措的宁娆,道“你先去侧殿等我。”

  宣室殿侧有一道暗徊的窄廊,顺着走出去,便是安置了床榻可供休憩的侧殿。宁娆刚入了窄廊,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和陈宣若那清朗的嗓音“陛下,钟槐的案子臣查清楚了,特意请了楚王一同过来”

  她不关心什么案子不案子,可是听到楚王二字,不免一怔。

  那些关于夜闯端华门的回忆里,江偃是为了救她才背负了不敬先祖的罪名而被驱逐出长安,甚至更早,她曾为了江偃得罪了整个南派而被他们暗害,可是在她目前的记忆里,实在没有任何关于她和江偃的关联

  她有些烦闷,目光掠过关着的茜纱窗,见窗外立着一个英挺的身影。

  江偃正在宣室殿外的回廊上站着等着召见,关于钟槐一案中,依他在安北王府的所见,细细想来确实有一些蹊跷之处。他捉摸了一二,从袖间摸出一个油纸包,拆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他将要凑到鼻前嗅一嗅,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

  忙收起来抬头,一愣,转而涟起如桃花般灿然艳冶的笑,道“皇嫂,您怎么来了”

  宁娆狐疑地掠了一眼江偃的袖子,里面露出一角黄油纸,迎着风细微颤着。

  她笑了笑“母后今夜在祈康殿设家宴,我在这儿等陛下一同前去。”

  江偃闻言神色一黯,勉强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宁娆犹豫了犹豫,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当年夜闯端华门是为了我啊你是不是故意提醒我小静的事,好让我找她问清楚的,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啊”

  江偃一愣,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复杂,小静的事我不过随口一提。再说了,当年也不全是为了救你,我是在长安呆腻了,又寻不着由头走。想着闯一个差不多的祸,正好能被顺理成章地赶出去。”

  说完,还极为风骚地捋了捋垂下的发丝,朝宁娆飞了个眼风。

  可不知为何,宁娆望住他的眼,好似能透过那浮艳秀夭的表面一下看到底。

  她应和着勾了勾唇,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石头绊了个趔趄,往前倒去,江偃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皇嫂,小心。”

  江偃轻声说,两人离得近了,他反倒不敢看宁娆的眼了。

  宁娆抓住他的臂袖平衡好了倾倾欲倒的身体,站稳了,崔阮浩这时从宣室殿里出来,轻咳一声“楚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

  江偃朝宁娆一鞠,跟着崔阮浩进去。

  宁娆忙跑回偏殿,从袖里拿出那方油纸包,拆开,低头嗅了嗅。

  她拧着眉思索,倏然,霍的站起来,将那封油纸包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陈宣若和江偃禀完了案情,江璃沉默了片刻,冲陈宣若道“母后今日在祈康殿设宴,你先去吧,案子的事先不要提,等家宴过后再说。”

  陈宣若点头,慢慢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江璃和江偃。

  江璃刚说了句“景怡”见宁娆从侧廊里出来,环顾四周无外人,将一封油纸包放到龙案上,指着江偃,冲江璃道“你你是皇帝又是大哥,你得管他,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寒食散他在偷偷地吃寒食散”

  她越哭越委屈,泪水晕花了刚刚敷上的胭脂,满面缭乱,凄凄惨惨。

  看得江璃心疼不已,想上前给她擦泪,刚迈开步子又被太后推到了一边。

  太后急忙上前像鸡护崽子似的把宁娆搂进怀里,满含戒备地看向蠢蠢欲动的江璃,“你你站那儿,不准你靠近阿娆。”

  说完,怜惜地摸了摸宁娆的鬓发,柔声道“我可怜的儿啊,别怕,母后给你做主。”

  宁娆懵懵的,泪眼朦胧的仰头看太后,两泊水珠莹莹转转,娇弱惹人怜爱。

  成功地激起了太后的保护欲,她拉着宁娆往外走,边走边说“跟母后去祈康殿住,看谁还敢欺负你。”

  江璃“不行”

  他快步追上来,被太后怒瞪一眼,不情愿地停住,道“阿娆身体刚好,每日里还得吃药,去母后那儿怕是会扰了母后安宁。”

  说完,朝宁娆使了个眼色。

  她这样儿若是跟母后同处一个屋檐下,只怕要不了几天就得露馅。

  宁娆经他一提醒,突然也反应了过来,抹干了眼泪,朝着太后道“其实,也”

  “你不用怕我年纪大了,成日里也睡不了多少时辰,不怕打扰”

  不等江璃再说什么,拉住宁娆就走。

  宁娆被太后拉着,挣扎回头看江璃,一面的泪痕,满脸的担忧,江璃亦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弯身坐在地上。

  崔阮浩弓着腰颤巍巍地从柱子后绕出来,江璃随手捡起一根花枝扔他身上,气道“母后来了为什么不通报”

  崔阮浩身子弓得更低,抖若筛糠,结巴着说“太后不让通报,说听到里面有动静,您和娘娘没歇着,她直接进来就成”

  江璃歪着头瞪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沉默片刻,他倏然抬头“方才皇后说账本什么账本”

  崔阮浩捉摸道“奴才刚才听墨珠她们说,四局送来了这个月的开支账目,玄珠正在看”

  “玄珠她会看什么”江璃指着崔阮浩“你去,把那些账本都搬过来。”

  崔阮浩一怔,忙直起身子,敛着衣袖一路小跑去了西边抱厦。

  宁娆深夜跟着太后回了祈康殿,本只穿着一件薄绸寝衣,墨珠给她披了白鹭勾丝织缎披风,到了祈康殿倒也省事,揭下披风简单梳洗就能睡下。

  省事是省事,可也有费事的

  太后总拉着她说话,从一开始的旁敲侧击“哀家知道这些日子皇帝辛苦,前朝事多,你又病了,里里外外都得他拿主意,人定是疲了,有些差池也是正常”

  到后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问她“你觉不觉得景桓近来有些不太正常,你总和他在一块儿,没看出他这儿有点嗯”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头。

  宁娆差点要问出口景桓是谁。

  但见太后一脸的稀松平常,又想起江璃极随意的称呼楚王为景怡,猜到八成是江璃的字。

  可就算她猜到了又怎么样,太后怀疑自己儿子脑子出毛病了,就来问她江璃的脑子有没有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脑子是有病的

  但她有病归有病,却不能让人看出来。

  父亲说过,言多必失,若想尽力周全,最好少说话。

  因此她抿了唇,无辜且懵懂地朝着太后傻笑。

  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不敢说的,他那么对你,定是把你吓坏了。”说罢,无奈地摇头“这都怪哀家,他幼时护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被赶出长安十年,疏于对他的管教,才养成了如今这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情。”

  宁娆瞧她眉头紧锁的模样,一时不忍,脱口而出“这怎么能怪母后您也不想与陛下分离,我娘常说,母亲与自己的孩子分离,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但凡有一点办法,没有哪个当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说完,旁边许久没有回应,不禁歪头看去,见太后怔怔地凝望着她,视线惘然,像是在出神。

  触到她的回望,太后将打散了的视线聚起来,和缓一笑“皇后这一病,倒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难道她看出什么了

  宁娆一阵紧张,忐忑地挪了挪身体,手心腻出一层汗。

  太后却不再续下文,只嘱咐她早些休息,明日楚王来问安,她召了些官宦内眷来宫里说话,她这皇后少不得要跟着应酬。

  太后走后,宁娆托着腮在铜镜前出了会儿神,心想,虽然年华老去,可是太后看上去那么娴雅温秀,江璃那出挑的样貌应该大半遗传自母亲。她看上去又是那么和善,据说也是系出名门,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当年在滟妃鼎盛的光芒下空顶着皇后正宫的名位多年,也是受了许多的委屈。

  她换了个坐姿,有些想不通,这样好的人,当年的先帝怎么忍心为了一个异族妖妃去委屈她。

  这样想着想着,不知觉入了寐梦中。

  清晨她是被墨珠摇醒的,揉搓着惺忪睡眼向外看,见天光尤是垂暗,一点极单薄的白弥散开,透过茜纱落进来。

  墨珠打了热水,将她摁到妆台前,手脚利落地上了大妆,佩戴了整套的凤钗寰翎。

  她去到正殿时太后已在那儿了,手边一碟酥酪,还有半盏冒着热气的茶。

  墨珠暗中拽了拽宁娆,低声道“娘娘快去向太后请罪,您起晚了没能伺候她老人家梳洗。”

  宁娆一阵发懵,太后却已朝她招手,笑道“快别听这丫头的,你还生着病,该多多歇息,哪里就用得着你来伺候了。”

  看着她温和的笑容,宁娆蓦地舒了口气,弯身坐下,痛快道“就是,我就最烦一大清早被人守着床榻叫起了。太后身边的人都是伺候惯了的,您在她们面前也随意,若是换了阿娆,天不亮就在您榻前等着,您正睡得迷糊,一睁眼看见我早穿戴齐整守在那里了,不是得别扭死吗”

  她竹筒摔豆子似的说了一连串话,惹得墨珠直拽她袖子。

  太后一愣,哈哈大笑“你说的对极了,往日里你是最勤谨的,但凡留你在祈康殿宿下,你必一大清早就到哀家跟前伺候着,按理说你也是一片孝心,可要从我本心来说”她前倾了身子,靠近宁娆笑道“确实别扭。”

  宁娆跟着笑,抻了个懒腰,顺手从碟子里摸出一块酥酪往嘴里填。

  墨珠瞪圆了眼,弯起胳膊肘不停地捣她。

  太后却不以为忤,反将碟子往宁娆那边推了推,又吩咐给她换杯新茶。

  滚烫的茶水端上来,太后朝身后上了年纪的老宫女道“翠蕴,你瞧瞧,皇后这一病连带着性子也变了,这般爽利痛快,倒让哀家想起了她刚和景桓成亲的时候。”

  “咳”一口茶没喝好,水顺着嗓子眼灌下去,呛得宁娆直咳嗽。

  她咳得满眼泪花,抚着胸口,担忧地看向太后。

  太后心疼地给她捋背顺气,“瞧瞧你,多大的人了,也不仔细着些。”

  翠蕴忙将茶盏端出去添了些水,道“娘娘快喝些压压咳嗽吧”

  宁娆啜了一口,勉强将咳嗽压下。

  内侍进来禀“各家官眷和楚王已到了,等着请太后和皇后安。”

  太后握着宁娆的手,歪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内侍得了命,绕到淡青的沙影屏风后,尖着嗓子唱道“宣。”

  人自屏风两端徐徐而入,一水的新衫绫罗、娇妍欲滴,只有为首的是男子,一身素青右衽深衣,银线缕出暗月团绣的纹饰,整个人如沐在雾霭中,有着飘逸的气度。

  他慢慢走近,跪拜“臣恭请母后圣安,恭请皇嫂御安。”

  太后道“景怡,起来吧,看座。”又冲他身后的众官眷道“你们也起来吧。”

  待众人落座,宁娆才看清了这楚王的样子。

  眉眼精致如画,两泓弯眉若远山,鼻梁高挺,恰到好处的嵌在面上。

  他甫一坐下,便道“听闻皇嫂病了,可是大好了”

  宁娆一怔,墨珠悄悄掐她的胳膊,她忙说“好好了,多谢楚王挂念。”

  楚王弯眉一笑,眼中若有桃花绽开,不尽的风华流出,温煦道“那就好。”

  太后含笑看向楚王“难为景怡还挂念着皇后,哀家可听说你前些日子也大病了一场,身体可好”

  楚王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儿臣皮糙肉厚,没几天就好了。”

  “你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挺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要我说啊,就是缺个王妃,日日夜夜地管束着你、体贴着你,也就好了。”

  说罢,半是随意半是认真地说“今儿来了许多官家贵女,你瞧瞧可有入眼的”

  听太后这样说,宁娆才观察到,今日几乎都是一老一少的组合,端庄的贵妇坐着,身后跟了个妙龄少女,梳着各式的发髻,温顺地低垂眉眼。

  原来是早有预谋啊,这太后还挺能为楚王操心的。

  楚王掠了一眼满堂的锦绣烟罗,从宁娆的角度来看,这一眼掠的甚是敷衍、潦草

  他笑说“儿臣看着自然都是好的,母后做主就是。”

  太后抿了口茶“好,那母后做主了,你到时候可不准不依。”

  楚王笑意不减“儿臣哪敢啊。”

  接着便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宁娆听得甚是无趣,便找了个托词出来,走到廊檐下,听祈康殿的侍女在议论。

  “我说今日来的怎么都是些不上数的末流官眷,原来是要为楚王选妃,也是,这京中有头有脸的谁敢把女儿嫁给他。”

  “可不是,当年滟妃那般嚣张,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且不说别人,就是陛下和太后,谁又知道是真心疼楚王还是自持身份不好发作他呢。”

  她躲在廊柱后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墨珠轻轻摇了摇她的袖子,朝一边努了努嘴。

  “娘娘,这些不着调的话您还是少听吧,瞧您现在这心无城府的样儿,别再一转身说漏了嘴。”她对于今日宁娆的表现很不满。

  宁娆讨好似得摸了摸她的小手,“我这不是病了嘛,我这病人能发挥到这程度那已经不错了。”

  扣着墨珠的手,腕上的金蛇镯子滚下来,撞到墨珠手上的玉戒指,一声金玉错的清悦。

  她怔了怔,心想怎么昨晚稀里糊涂把这东西戴到祈康殿了。

  万一太后认得这云梁旧物,看见她戴在手上,会不会心里别扭啊

  她对自己这么好,这样是不是也太没良心了

  想了想,拉着墨珠悄悄地转到祈康殿后的碧潭前,将镯子取下扔进去。

  咕咚一声,赤金的镯子砸出一个水洼,而后便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突觉轻松了许多。

  也真是想不通从前的自己,日子过的好好的,非得弄个破镯子来让自己提心吊胆的。

  一阵风拂过,回廊上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轻响,墨珠机敏,忙厉声问“谁谁在那里”

  廊柱后转出来一个风姿飘逸的人,一只手轻轻搭在柱子上,笑得清风和煦“阿娆,你走时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你特意邀我出来说话呢。”

  唉,好像一只砧板上的鱼,被人拔了鳞,任人宰割。

  马车走了一阵,渐渐放缓了速度,随着辘辘声,停了下来。

  江璃这才将她松开。

  他一贯沉静如画的脸上晕染开了一片酡红,气息凌乱,眼神像炙烫的烙铁直勾勾地盯着她。

  宁娆被他看得不自在,往边上挪动了一点,抬起下颌冲着他“呜呜呜”。

  江璃抬手将塞进她口里的绵帕拿出来。

  “你这样不对”宁娆的脸涨得通红,怒目谴责他“我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你怎么能对我做这样的事,简直简直登徒子”

  江璃望着她笑了,边给她解绳子,边笑说“你说的有理,毕竟我现在对你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确实不应来轻薄你。”

  “可是怎么办这些轻薄事我过去都对你做惯了,这一时改不过来了啊 ”

  宁娆咬住他的手,亮出了泛着森森冷光的大白牙“那就麻烦你忍一忍,或是找个烧鸡去啃一啃,我宁娆长到这么大,只有我啃别人,没有别人啃我的”

  江璃任由她咬,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阴悱悱地看着她。

  看着他这副模样,宁娆感觉好似有一股凛寒阴风从四面袭来,后脊背凉飕飕的,不禁打了个颤栗。

  江璃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迫得她松开口,问“你啃过谁”

  宁娆愣了愣,保持着被他抬高下颌的动作,眨了眨眼,无辜而略带羞涩地说“十五岁之后的事不记得了,但十五岁之前我谁都没啃过,连除了我爹之外男人的手都没拉过。”

  说完,挑起眼梢偷觑江璃的神色。

  他脸上满是狐疑,沉凝地审视她,仿佛在探究她话中真伪。

  两人缄默了一阵,车外传进黄鹂嘤啾的娇啼声,打破了车内的静滞。

  江璃松开了宁娆,起身拉着她下车。

  车外石阶杳然上叠,瑶阁琼楼连阙,原来已到了昭阳殿的门前。

  马车早就停了,那他们刚才岂不是一直在昭阳殿前,可随行的内侍怎么都不来催他们下车啊

  宁娆瞥了一眼跟在江璃身后的崔阮浩,他微低了头,面上尽是暧昧而古怪的笑意,瞧见宁娆在看他,那笑也丝毫不敛,只是平添了几分恭顺。

  马车壁就那么薄薄的一层,外面肯定全听见了。

  唉,没脸见人了。

  宁娆垂头丧脑地被江璃拉进了殿里,他扫了一眼跪拜迎候的玄珠,平静悠然地说“今日之事朕且记在账上,若是再犯,你也不必再待在昭阳殿了。”

  玄珠哆嗦了一下,躬身轻轻应道“奴婢知错,奴婢记住了。”

  “起来吧。”

  全殿的人如蒙大赦,皆松了一口气。

  玄珠上前一步道“陛下,文渊阁裴恒大学士求见,他似是有急事,听闻陛下在昭阳殿,便让内直司通报乞求面圣。奴婢恐娘娘出宫一事外泄,便说您在陪娘娘用药,将他让去了偏殿。”

  江璃道“朕去偏殿见他,你给皇后更衣。”

  说完,领着崔阮浩走了。

  一众侍女围上来,给宁娆把内侍的锦衣脱下,取出鸾凤刺金的祎衣,丝缡、帛带、环佩,手脚利落地给她穿戴完毕,将她摁在了妆台前,开始理那三千青丝。

  宁娆好脾气地任由她们摆弄,打了个哈欠,将螺钿钗盒打开,见几根细长的金钗上摆着一只掐花镯子。

  这镯子样式很古怪,是由两条金蛇首尾相接扭制而成,蛇身上镂雕出朵朵莲花纹,每一朵莲花下都嵌着一颗红宝石。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之物。

  玄珠道“这是娘娘的心爱之物,是云梁国的王室珍宝。”

  云梁宁娆思索了一会儿,就算她失去了一段记忆,也知道这云梁国的鼎鼎大名。

  它在南淮之境,素来偏居一隅,以养蛇和制蛊闻名。

  本来云梁和大魏的关系还算井水不犯河水,可二十余年前开始关系恶化,边境冲突不断,到后来自是国富民前的大魏占了上风,云梁为求和,便派出长公主孟文滟来长安和亲。

  孟文滟姿容倾城,很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被封为滟妃。由此便开始了滟妃魅惑君王、祸乱朝纲的时代。

  起初朝中还是一片清正刚直,对妇人干政很是不屑。而当时先帝的弟弟齐王江邵谊更是趁先帝病重监国之际,挥军灭了云梁国。

  据说魏军斩杀了云梁国主孟浮笙和他的一双儿女,彻底断了云梁的王嗣。

  但事情没这么容易完。

  先帝很快病愈,滟妃对母国被灭怀恨在心,向先帝吹枕边风,让他冤杀了齐王江邵谊,更对其满门抄斩,连老弱妇孺都不曾放过。

  齐王案之后,朝中皆惧怕滟妃,对她荒唐的行为纵敢怒,却噤若寒蝉。

  由此,滟妃越来越嚣张,甚至勾结监天司污蔑当时才六岁的太子江璃八字阴硬,克父,还将先帝前些年的病重算在了他的身上,先帝不顾众臣反对,将太子贬黜出京,流徙千里。

  一直到十年后,滟妃去世,在一甘老臣的要求下,江璃才做为储君被接回来。

  宁娆还记得滟妃去世时自己才十三岁,当年也是生了一场重病,父亲又恰好回家乡省亲,只有母亲陪着自己关起门来度日,外信不通,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

  等到她病愈,才知大魏已改换了天地。

  不可一世的滟妃故去,受弹压十年的大魏臣子将怨气全撒在了云梁人身上。

  云梁国灭之时,许多平民百姓涌入大魏境内,多年来受滟妃庇护,倒也安居乐业。

  这一遭,各地衙司倒像是商量好了,一方是憎恶滟妃,一方是向当时重新上位的太子江璃表忠心,对云梁人苛待至极。

  不许他们经商科举,不许他们从事体面的活计,只许被当做奴隶干最低贱的工作。凡农耕者赋税加倍,凡为奴仆者可被随意虐杀,甚至一度汉人杀了云梁人都不必偿命,也不会受刑法惩处。

  听上去很是血腥也很残忍,在她的印象里,仿佛是到了先帝病重,太子监国时才稍稍有所缓和。

  她将那镯子放在手心里,心想,江璃纵然是对云梁百姓网开了一面,可他对云梁的憎恶绝不会亚于任何一个大魏人。

  毕竟当年的滟妃之乱,除了被冤杀的齐王,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少了五年记忆的她都能知道的事情,过去的她肯定也知道啊,那怎么还把这属于云梁王室的手镯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这不是招江璃厌恶吗

  发髻梳好了,玄珠给她簪了花钗,低头瞧了瞧,道“奴婢给娘娘戴上吧,从前您最喜欢这镯子的。”

  “我以前就戴着这镯子在陛下面前晃”

  玄珠道“倒也不是,娘娘只是常拿出来把玩,并不大在陛下面前戴。奴婢还奇怪呢,您大费周折地管陛下要了这镯子,却又不大戴”

  “啊这镯子是陛下送我的”宁娆奇道。

  玄珠一脸的理所当然“这镯子是云梁王室之物,乃是当年灭国时的战利品,一直收在国库中,是为玲珑公主筹办嫁妆时拿出来被您见到了,管陛下要的。”

  宁娆又疑惑了,平心而论,虽然这镯子挺好看的,但也没到了非要为了它去触江璃霉头的地步,难不成过去的她完全不在乎江璃

  “玄珠,你说说,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娆回头看向玄珠,见她略一思忖,莞尔道“娘娘知书识礼,御下有方,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又孝顺太后,和睦宗族,举朝上下都对皇后娘娘很满意。”

  听上去是挺好,可这说的是她吗

  宁娆摇了摇头,奇怪啊,奇怪,好像大家口中的她跟实际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她托着腮想了想,将手镯放回螺钿盒子里,掠起裙纱往偏殿去。

  玄珠忙道“娘娘,陛下在与裴学士谈论正事,您千万别去打扰他们。”

  宁娆边走,边朝她摆了摆手“放心。”

  偏殿与正殿勾连,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回廊,穿过去便是一架影壁屏风。

  “陛下,娘娘所中之毒是云梁不外传的惑心毒,若是云梁人所为,恐怕他们是居心不轨,不得不防。”

  云梁,又是云梁

  宁娆歪头想,在她的记忆里,她跟云梁没什么瓜葛啊,怎么倒好像是跌进了云梁这个大染缸里,洗都洗不干净了。

  她本意是想等着裴恒走了,再去问江璃一些事,但这一番好奇心大盛,将耳朵贴在了屏风上,想要听个清楚。

  可不知怎么的,外面再无声音传入,她以为是隔着屏风听得不够真切,不禁前倾了身体,往前,再往前

  屏风不堪重力往前倒去,砰的一声震天响,影壁沉甸甸地砸在了侧殿中心。

  而她毫无遮蔽地站在了那里,接受着江璃的注视和裴恒震惊的视线。

  宁娆

  英儒跺脚,气道“母后,你从前时常教我做人要勇敢,怎么到了你自己的身上就这般怯懦你这个样子,让英儒将来如何尊你敬你”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她不够勇敢,有点怂,就不值得他尊他敬了吗

  他好歹也是她怀胎十月差点把命搭进去才生出来的,倒反过来要被他制住了么

  她正要生气,墨珠凑上前来,将一碟冒着热气的桂花糕塞给宁娆,眨巴着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道“娘娘,您就是去给陛下送点心,不必想太多,等进去了再随机应变就是。”

  她摩挲着描金的瓷边,又看向玄珠,玄珠一惯的温默沉稳,此时却也热切地看着她,冲着她狠点了几下头。

  这两个大人外加一个小孩都目光莹莹地看着她。

  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难得的意见统一。

  宁娆叹了口气,端着桂花糕丧气颓颓地往宣室殿走。

  殿前小黄门隔着几丈远就迎了上来,深揖迎拜“娘娘万安,端睦公主和南贵女在里边,可要奴通报”

  宁娆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小黄门伶俐地快步进了殿。

  没多时,他出来,笑道“娘娘快进去吧,陛下等着您呢。”

  她领着英儒进去,见宣室殿里果然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中规中矩地向着她行礼。

  英儒哒哒地越过她跑上前冲进江璃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父皇,父皇,英儒好几日没见你了,甚是想念你。”

  江璃含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父皇也想你,只是国事缠身没能抽空去看你。”

  英儒道“无妨,无妨,只是英儒今日去向母后请安,见她亲手做了桂花糕,想着给父皇送过来尝尝,英儒便一同跟来了。”

  说完,目光炯炯地看向宁娆。

  崔阮浩十分长眼色,忙从宁娆手里将桂花糕接过,呈了上去。

  江璃淡淡地看了宁娆一眼,低下头,一手搂着英儒,一手捏起一块乳黄的方糕,搁进嘴里。

  殿中一时静谧,只能听见更漏里流沙陷落的声音。

  宁娆僵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偏斜了视线望向自己的身侧,见年长一些的应该就是英儒口中的端睦公主,她神态安素,很是得体,从妆容到锦帕都是精细的,让人挑不出一丝不妥。她身边的就是南莹婉了罢柳叶弯眉,秋水明眸,杏腮琼鼻,倒是个气质出众、明雅秀丽的美人,只是她看向宁娆的目光太过刺目,明晃晃的没一点遮拦,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来打量去。

  她觉得有些不快,将视线收了回来。

  倒是端睦公主西先开口,含了几分笑意“方才还提起娘娘,太后在祈康殿设宴,想要给莹婉接风,一家人吃顿便饭,陛下说娘娘凤体有恙,就不让您去了。可臣妇瞧着娘娘面色还好,不知您能否赏光”

  宁娆有些为难,按理说她的身体确实没什么大碍,可江璃既然先替她推了,她又怎好再接过来

  便默不作声地看向江璃。

  江璃正一口一口极仔细地嚼着桂花糕,闻言,将手里的放下,道“好,既然皇后来了,那过会儿就和朕一起去祈康殿。”

  端睦公主道“那臣妇和莹婉就先行告退了,家宴之前总要先向太后请安。”

  说完,箍住南莹婉的手腕,往外走。

  可宁娆偏偏看到,那南莹婉秀致的眉宇微蹙,极不满地瞪她的母亲,被箍住掩在袖里的手也不安分地想要挣脱。

  就这样别扭着,被拖走了。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英儒顺着江璃的腿往上爬,爬到他的膝上坐着,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朝宁娆招了招手“母后,你过来,我们一家人为何要离得这样远”

  宁娆朝他僵硬地挑了一下唇。

  她慢吞吞地上前,歪头挠了挠脖子。

  江璃突然抬头问“今天的药喝了吗”

  “喝了”宁娆绷直了身体,颇为郑重地点头。

  江璃点了点头,又伸手去捏桂花糕,一时没了言语。

  英儒在他的怀里眨了眨眼,从他的膝上跳下来,端袖揖礼道“父皇,英儒还有功课没做完,太傅总是说今日事今日毕,英儒不敢耽搁,现下就要回去做了。”

  江璃冲他温然一笑“好。”

  崔阮浩上前护着英儒往外走,走到一半,江璃突然叫住他。

  江璃温秀青濯的面上漾起一抹和暖的笑,目光中若有融融春水,缓缓淌着,他看着英儒,柔声道“你安心做功课,不要胡思乱想,父皇与你母后好着呢。”

  英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甜甜一笑,欢畅地走了。

  宁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原来江璃早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一时有些局促,挪了挪步子,轻咳一声“那我也走了。”

  “不行。”江璃叫住她,视线掠过殿外的琼枝疏荫,摇头“你现在不能出去,英儒一定躲在殿外的哪根柱子后朝这儿看,你若是现在出去了,他会不安的。”

  宁娆一愕“那怎么办”

  江璃指了指崔阮浩,道“你出去,关殿门。”

  崔阮浩鞠礼,朝宁娆眼梢飞笑,后退几步出去了。

  厚重的殿门被推上,隔绝了迟暮的天光。

  江璃将桂花糕推开,兀自低头开始继续看奏折。

  宁娆朝他探了探头,默默上前,从壁柜里摸出打火石多点了几根蜡烛,摆在龙案上。摆完了,发觉江璃拿着毫笔,定定地仰头看她。

  烛光摇曳,打在壁上两许疏影,暗昧交缠。

  她也愣了,看看自己手里的打火石,又看看壁柜,摸了摸头,刚才好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鬼使神差地就去柜里拿打火石,明明她不该知道那里有啊。

  江璃却弯唇笑了,不是那种满含心事、极虚浮的笑,而是真正抵达眼底,温暖畅然的笑。

  仿佛是受了感染,宁娆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拿打火石、点蜡烛啊”

  江璃轻快地点头。

  宁娆思索道“那这么说来,我们两之前应该挺好的吧,英儒那个小鬼头,瞎担心什么呀”

  江璃敛了笑,道“英儒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你在他面前说话要注意些,他虽然年纪小,可懂的事情很多,心事也很重。”

  宁娆抻头问“为什么啊他为什么心事这么重”

  江璃放下笔,极有耐心道“这深宫里人多嘴杂,有些事就算我不想让他知道,也总有别人会说给他听,本就在旋涡里,他又早慧,焉能活得轻松”

  宁娆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想起英儒对她说他害怕会像江璃一样被自己的父皇赶出宫默默地看了看江璃,他在年幼时被自己的父皇赶出了宫,流离了十年才回来。他的儿子又害怕会被他赶出宫,纵然他对英儒百般呵护,万般细心,可好像根本抵消不了英儒内心的惧怕。

  宁娆想起英儒那张稚嫩秀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的样子,突然有种无力感,若是过去,记忆齐全的她,面对这样的情景该如何去化解呢

  她正垂眸思索,隔着一道殿门,听崔阮浩在外面道“陛下,陈相求见。”

  江璃看向不知所措的宁娆,道“你先去侧殿等我。”

  宣室殿侧有一道暗徊的窄廊,顺着走出去,便是安置了床榻可供休憩的侧殿。宁娆刚入了窄廊,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和陈宣若那清朗的嗓音“陛下,钟槐的案子臣查清楚了,特意请了楚王一同过来”

  她不关心什么案子不案子,可是听到楚王二字,不免一怔。

  那些关于夜闯端华门的回忆里,江偃是为了救她才背负了不敬先祖的罪名而被驱逐出长安,甚至更早,她曾为了江偃得罪了整个南派而被他们暗害,可是在她目前的记忆里,实在没有任何关于她和江偃的关联

  她有些烦闷,目光掠过关着的茜纱窗,见窗外立着一个英挺的身影。

  江偃正在宣室殿外的回廊上站着等着召见,关于钟槐一案中,依他在安北王府的所见,细细想来确实有一些蹊跷之处。他捉摸了一二,从袖间摸出一个油纸包,拆开,里面是白色的粉末,他将要凑到鼻前嗅一嗅,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

  忙收起来抬头,一愣,转而涟起如桃花般灿然艳冶的笑,道“皇嫂,您怎么来了”

  宁娆狐疑地掠了一眼江偃的袖子,里面露出一角黄油纸,迎着风细微颤着。

  她笑了笑“母后今夜在祈康殿设家宴,我在这儿等陛下一同前去。”

  江偃闻言神色一黯,勉强含笑点了点头。

  “那个”宁娆犹豫了犹豫,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当年夜闯端华门是为了我啊你是不是故意提醒我小静的事,好让我找她问清楚的,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啊”

  江偃一愣,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复杂,小静的事我不过随口一提。再说了,当年也不全是为了救你,我是在长安呆腻了,又寻不着由头走。想着闯一个差不多的祸,正好能被顺理成章地赶出去。”

  说完,还极为风骚地捋了捋垂下的发丝,朝宁娆飞了个眼风。

  可不知为何,宁娆望住他的眼,好似能透过那浮艳秀夭的表面一下看到底。

  她应和着勾了勾唇,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石头绊了个趔趄,往前倒去,江偃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皇嫂,小心。”

  江偃轻声说,两人离得近了,他反倒不敢看宁娆的眼了。

  宁娆抓住他的臂袖平衡好了倾倾欲倒的身体,站稳了,崔阮浩这时从宣室殿里出来,轻咳一声“楚王殿下,陛下召您进去。”

  江偃朝宁娆一鞠,跟着崔阮浩进去。

  宁娆忙跑回偏殿,从袖里拿出那方油纸包,拆开,低头嗅了嗅。

  她拧着眉思索,倏然,霍的站起来,将那封油纸包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陈宣若和江偃禀完了案情,江璃沉默了片刻,冲陈宣若道“母后今日在祈康殿设宴,你先去吧,案子的事先不要提,等家宴过后再说。”

  陈宣若点头,慢慢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江璃和江偃。

  江璃刚说了句“景怡”见宁娆从侧廊里出来,环顾四周无外人,将一封油纸包放到龙案上,指着江偃,冲江璃道“你你是皇帝又是大哥,你得管他,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寒食散他在偷偷地吃寒食散”

  她越哭越委屈,泪水晕花了刚刚敷上的胭脂,满面缭乱,凄凄惨惨。

  看得江璃心疼不已,想上前给她擦泪,刚迈开步子又被太后推到了一边。

  太后急忙上前像鸡护崽子似的把宁娆搂进怀里,满含戒备地看向蠢蠢欲动的江璃,“你你站那儿,不准你靠近阿娆。”

  说完,怜惜地摸了摸宁娆的鬓发,柔声道“我可怜的儿啊,别怕,母后给你做主。”

  宁娆懵懵的,泪眼朦胧的仰头看太后,两泊水珠莹莹转转,娇弱惹人怜爱。

  成功地激起了太后的保护欲,她拉着宁娆往外走,边走边说“跟母后去祈康殿住,看谁还敢欺负你。”

  江璃“不行”

  他快步追上来,被太后怒瞪一眼,不情愿地停住,道“阿娆身体刚好,每日里还得吃药,去母后那儿怕是会扰了母后安宁。”

  说完,朝宁娆使了个眼色。

  她这样儿若是跟母后同处一个屋檐下,只怕要不了几天就得露馅。

  宁娆经他一提醒,突然也反应了过来,抹干了眼泪,朝着太后道“其实,也”

  “你不用怕我年纪大了,成日里也睡不了多少时辰,不怕打扰”

  不等江璃再说什么,拉住宁娆就走。

  宁娆被太后拉着,挣扎回头看江璃,一面的泪痕,满脸的担忧,江璃亦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弯身坐在地上。

  崔阮浩弓着腰颤巍巍地从柱子后绕出来,江璃随手捡起一根花枝扔他身上,气道“母后来了为什么不通报”

  崔阮浩身子弓得更低,抖若筛糠,结巴着说“太后不让通报,说听到里面有动静,您和娘娘没歇着,她直接进来就成”

  江璃歪着头瞪了他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沉默片刻,他倏然抬头“方才皇后说账本什么账本”

  崔阮浩捉摸道“奴才刚才听墨珠她们说,四局送来了这个月的开支账目,玄珠正在看”

  “玄珠她会看什么”江璃指着崔阮浩“你去,把那些账本都搬过来。”

  崔阮浩一怔,忙直起身子,敛着衣袖一路小跑去了西边抱厦。

  宁娆深夜跟着太后回了祈康殿,本只穿着一件薄绸寝衣,墨珠给她披了白鹭勾丝织缎披风,到了祈康殿倒也省事,揭下披风简单梳洗就能睡下。

  省事是省事,可也有费事的

  太后总拉着她说话,从一开始的旁敲侧击“哀家知道这些日子皇帝辛苦,前朝事多,你又病了,里里外外都得他拿主意,人定是疲了,有些差池也是正常”

  到后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问她“你觉不觉得景桓近来有些不太正常,你总和他在一块儿,没看出他这儿有点嗯”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头。

  宁娆差点要问出口景桓是谁。

  但见太后一脸的稀松平常,又想起江璃极随意的称呼楚王为景怡,猜到八成是江璃的字。

  可就算她猜到了又怎么样,太后怀疑自己儿子脑子出毛病了,就来问她江璃的脑子有没有病她不知道,反正她的脑子是有病的

  但她有病归有病,却不能让人看出来。

  父亲说过,言多必失,若想尽力周全,最好少说话。

  因此她抿了唇,无辜且懵懂地朝着太后傻笑。

  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不敢说的,他那么对你,定是把你吓坏了。”说罢,无奈地摇头“这都怪哀家,他幼时护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被赶出长安十年,疏于对他的管教,才养成了如今这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情。”

  宁娆瞧她眉头紧锁的模样,一时不忍,脱口而出“这怎么能怪母后您也不想与陛下分离,我娘常说,母亲与自己的孩子分离,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但凡有一点办法,没有哪个当娘的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她说完,旁边许久没有回应,不禁歪头看去,见太后怔怔地凝望着她,视线惘然,像是在出神。

  触到她的回望,太后将打散了的视线聚起来,和缓一笑“皇后这一病,倒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难道她看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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