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寒门锦绣路 > 第6章 君子
  陆裴荣找到集市上专门收购野味儿的人,把背篓往他跟前一放,“我有些东西,你看看给多少钱。”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陆裴荣,说话的口吻虽然老练,但只是十来岁的娃儿,当即摆手说:“去去去,别给我添乱。”

  他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小孩儿,看大人抓些野雀儿能卖钱,自己也乐颠颠去抓,抓到一只两只就要拿来卖给他,有的都死了臭了。

  陆裴荣没有理会那人恶劣的态度,直接解了扎口绳,拉开麻袋口给那人看。

  只见麻袋里不少野物,不止有野雀儿,还有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两只松鼠,腿脚或是翅膀都用干草拧起来拴住,大多是活的,挣扎着扑腾,有的则因为被装在麻袋里背着走了好几里路,奄奄一息不知是死是活。

  那人终于收起了不屑的神色,开始清点这些野物。

  这是大丰收啊!要不是没有大型猎物,这收获堪比猎户。

  “你怎么抓住这些东西的?”

  陆裴荣面无表情,“家里大人抓的,让我来卖掉,指名说要卖给你老李头,都是熟人,你给的价钱很合适。”

  行军打仗时,曾被围困在山里半个多月,没有马匹粮草,全靠山中的野味儿才活下来,那片山里的野物基本都被吃光了,他也练就了一手搜寻捕获野物的本事。

  如今他年龄小,没有弓箭和武器,抓不到大型猎物,但布些陷阱捕捉野雀儿山鸡还是勉强能成。

  “哦……”

  听完陆裴荣的话,老李头把活络的心思收了收,本想着小孩儿不懂市价,少给一些钱也无妨,但既然是家里大人指名要卖给他的,那就不好做这种事了。

  “十一只野雀儿,种类比较杂,给你二十文,兔子一斤九两,算你二十六文,山鸡二斤一两,算你二十五文,还有两只松鼠,松鼠没人吃的,要么送给我要么你拿回去。”

  陆裴荣点头,“送你吧,你把钱数清楚,不然家里大人不饶我。”

  “成。”老李头干脆的把七十一个铜板数给陆裴荣。

  陆裴荣把钱收好,直接去了铁匠铺,找到铁匠张二狗,“张叔,我想打点东西。”

  “你想打什么东西?”

  铁匠铺里热浪翻涌,张二狗大冬天还赤.裸着上身,只围了个羊皮围裙,满身油光水亮,抡锤把烧红的铁块敲得哐哐直响,笑眯眯的看着陆裴荣。

  “我想打一套雕刻用的刀具,能打吗?”陆裴荣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他准备给夏竹打一套雕刻刀。

  夏竹有这个天分就不该被埋没,他们山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木头,先让夏竹自己雕着,以后有机会找个师父学一下,也算是有了一门谋生的手艺,不至于处处依靠旁人而受制。

  张二狗顿了顿,说:“你知道雕刻刀是什么东西吗?首先要有打毛坯的砍大荒,再有掘细坯的修光刀,用料那得讲究,一套也没有固定的数量和形状,是根据需求来打的,做下来可不便宜。”

  “不用太多,初学的人,叔您看着打,有个两三把够用就行,我也没有太多钱。”陆裴荣把刚才用野物换的铜板都递给张二狗,“我目前只有这么些钱,叔您先打着,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张二狗拿起铜钱串子掂了掂,“行,那叔就给你打着,不过先说好,这点钱还够不上一半,你要是拿不出剩下的钱,叔可不会把刀给你。”

  他认得面前这小孩儿,跟小孩儿的父亲交情不浅,小孩儿这一脸的郑重其事,不管小孩儿是为什么要打雕刻刀,看在小孩儿父亲的面份上,只要不亏本他就给小孩儿打这个雕刻刀。

  “好,谢谢叔,记得用好一点的料子,我会尽快想办法筹钱的。”陆裴荣乖乖巧巧,他知道父亲时常与张铁匠喝酒。

  从铁匠铺出来,陆裴荣算是了了一件事,现在他要去办另外一件事。

  陆裴荣背着空背篓就往镇上唯一的书院鹿鸣书院去,此时二叔二婶和陆培青应该也到书院了,时间刚好。

  鹿鸣书院其实是私学,一般私学不称书院而称之为学堂,不过倒是没有明文规定不准叫书院,也就不少私学都有个像样的名字,有教黄口小儿识字启蒙,有教人文礼乐诗词歌赋,也教四书五经科举策论。

  记忆中陆培青带他偷摸进过几次鹿鸣书院,不是从正门,而是从西墙下面杂草里破败的狗洞钻进去的,因为没在书院上学的闲杂人等不允许进入书院。

  陆裴荣来到鹿鸣书院西院墙,将背篓脱下来放在墙根,捋捋衣裤顺着狗洞爬了进去。

  顺利钻进鹿鸣书院,拨开杂草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裳,按照记忆中鹿鸣书院的格局,朝授课的地方走去。

  鹿鸣书院不算很大,除了前院授课的学堂,还有后院食宿洗换的地方,设有饭堂与宿处,供不能当日从家里来回的学员住宿吃饭。

  西院是学院里杂役住的地方,相对狭小且荒芜破败,往东边走就是授课的前院。

  前院又被特意隔成一个个小院子,以方便每位先生带领的学生在其中学习不被打扰,晴天能在院中讲课天高日朗,气候变幻能进屋躲避不误课业。

  路过一个个小院儿,能听到其中传来丝竹琴弦之声,也能听到之乎者也的朗诵之声,亦或是稚嫩童声在读千字文。

  陆裴荣在听风院前停住脚步,向里望去,院中整齐坐了十余人,皆是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矮阶上一位先生手持诗经,拖着跛腿来回踱步唾沫横飞。

  现在已经入冬,今日天上盖了厚厚一层云,一阵阵风裹上身体能让人打抖,旁的院子都是在屋子里讲课,只有听风院一众师生顶着寒风席地坐在院子里授课。

  底下个别学员穿得稍有单薄,已经牙齿打颤面色发青,想来是没有心思听阶上的先生在说些什么。

  正在授课的先生年近五十,身形瘦长,一腿有些残疾,面容方正,留几寸胡须,眼尾和唇角都往下耷拉着,看上去生人勿近。

  他看向几个被冻得神游天外的学员,啪的一声合上手中书卷,“孟夫子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周放,你来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被点了名的周放缩着肩站起来,这是之前讲过的课,他知道。

  正要开口,却被先生一声爆喝,“站直了!畏畏缩缩何言君子仪态?”

  周放心里置气,脑袋一热身上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展开缩在一起的双肩,大声道:“意思是上天将对一个人委以重任,一定要先使其内心痛苦,使其筋骨劳累,使其经受饥饿,使其受贫困之苦做事不顺,以此惊动其心,让其心志坚韧性格坚强,为其增加不具备的才能。”

  “那你自视一番,你可有做到经受挫折之后愈发坚韧?”先生书卷敲在手心,“这还没让你吃什么苦,只是在屋外听课就难以承受?这天还没下雪呢!想当年我行军打仗时,塞外大雪落下来能把人脸砸出坑,我在及腰的大雪中徒步行军半月,我这腿就是那时候废的,你可能想象?”

  周放点头,他能想象,自他拜入王正浩门下做学生,就听王正浩来来回回说过无数次这段经历。

  王正浩颔首,“很好,既然如此,你们就以此为题赋诗一首,无要求不限韵,若是让我满意,今年冬天都在屋里讲课。”

  众学生瞬时来了精神,或垂首,或撑腮,开始冥思苦想,提笔在纸上作答。

  王正浩在学生之间穿行,看他们都在纸上写了什么,不时摇头叹气,有辞藻格律韵脚较优者,但是过于空洞,只单纯的为格律与韵脚,少了内涵。

  也罢,是他要求过高了。

  这些学生不过十一二岁,最远只到过绥昌县,有些甚至没出过镇子,未曾见过关外的漫天黄沙,未曾见过及腰大雪,也未曾见过千军万马厮杀的血肉横飞。

  王正浩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院门处传来一道童声。

  “朱城雨纷纷,黄海沙滚滚。

  苍雪寒簌簌,赤怀热忱忱。

  万刃眼前过,故里无相问。

  留得老残身,不见未亡人。”

  王正浩心头一震,这首诗仿佛就是为他量身而作,清脆的童音直直锤在他的胸口,竟让他有些胸闷。

  院中人齐齐看向那处,只见那里站着个十来岁的男童,一身棉袄满是补丁,露着一截儿手臂小腿,冻得发红。

  但他没有瑟瑟发抖,也没有含胸缩肩,只是站在那里,气定神闲一身坦然,好像什么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众人愣在原地,王正浩率先回过神来,抚掌称赞,“好!实在是好!好一个留得老残身,不见未亡人!你是谁的学生?我为何没见过你?”

  陆裴荣微微躬身,“先生谬赞,我只是随家里大人而来,他们去找院长询问入学事宜,我胡走迷了路,路过此处听先生讲课入了迷,贸然开口打断先生授课实在唐突,还请先生见谅。”

  “哪里哪里,你说你家大人找院长询问入学事宜?可是你要来我院读书?你此前可是家里有人教授?”

  王正浩惜才,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看来是有意将陆裴荣收入门下。

  陆裴荣摇头,垂下眼皮笑得苦涩,“不是的先生,二叔二婶到这里,是为了让我的堂哥入学,我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酗酒神志不清,二叔家收留我们父子已是我还不起的恩情,怎敢奢求他们供我上学堂?”

  王正浩心里惋惜,不禁叹气,“你既能出口成诗,就表示能识文断字,可是家里有人教你?”

  陆裴荣再次摇头,却又点头,“我的母亲出生书香之家,生前有教我识字,所以我勉强能认得一些,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王正浩苦大仇深的脸拉得更长了,这是何等天赋?若是就此埋没岂不可惜?

  而且从言行来看,这男娃心智品行都为上乘,小小年纪已懂得知恩图报。

  “你能否向你二叔二婶争取?他们供你念书,若他日你功成名就,自然会好好孝敬叔婶。”

  “我们家境贫寒,负担不起两个学子,我怎能做这种不顾他人死活的事?”

  陆裴荣咧嘴笑开了,“没关系的先生,我一直记着娘的教诲,要做一位坦荡君子,娘说外公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她最尊敬外公,希望我也做一个跟外公一样的男人。”

  说着,陆裴荣笑容渐渐隐了下去,“娘总说有机会就带我去见外公,可我没等到这个机会,娘就去了,我连娘的脸都快记不住了,听说外公在鹿鸣书院做授课先生,我才求了婶儿带我一起来,想在彻底忘记娘之前看一眼她时常挂在嘴边的父亲。”

  听闻此话,王正浩心头巨震,一时失语不知动作。

  陆裴荣抬眼看向王正浩,只看到轮廓冷硬的老先生竟红了眼眶。

  他未动声色,满怀期待的问:“我娘姓王,先生可知道鹿鸣书院一位姓王的先生?请先生务必为我指路,小儿感激不尽!”

  陆裴荣说完便双膝跪地,就要拜谢王正浩。

  王正浩一把拉住跪拜的陆裴荣,“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裴荣,先生可叫我阿荣。”陆裴荣面上一本正经,心里笑了笑,君子啊……到底如何作为才是君子?

  “阿荣。”王正浩正了正神色,“你可愿意拜入我门下?我定竭尽所能助你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