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科幻灵异 > 太子妃她有点怂 > 第111章八年了
  寒风萧瑟,谢府门前两盏竹丝八角灯笼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

  谢骞爬下马背, 径自往正院走去, 管家挡在院门前“大官人, 老太爷已经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眼神冷如寒冰,推开老管家和其他围过来的老仆,大踏步冲进内院。

  院中黑灯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郁的樟树,繁茂的树冠罩住大半个院子, 廊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骞猛地推开房门, 沉声道“我和祖父商议要事,谁也别跟过来。”

  老管家和仆人面面相觑。谢家老太爷名声清正、地位崇高, 但是府里管家的人都知道谢家现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谢骞。谢太傅迂腐执拗到不近人情, 仕途平平, 也无过人的政绩,全因为当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于叱骂纵容兄弟为非作歹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谢骞则通权达变, 能屈能伸,常常为谢太傅的冲动之举善后, 之前谢太傅触怒嘉平帝, 就是谢骞出主意让祖父回老家避风头。

  他们退了出去。

  谢骞径自转过堂前一张落地大屏风, 走进里间。

  他的手心还是凉的, 即使在烧了炭盆的值房里坐了一下午, 还是一点热气都没有。工部官员们为大河决堤的事情急得团团转, 一开始都在为皇太子揪心, 后来他们发现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风气陡然一变,所有人心照不宣,开始奋笔疾书,写奏折弹劾刘敬,搜集刘敬渎职的证据,想办法把以前推荐刘敬的事情遮掩过去

  只有他浑浑噩噩,置之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从乾清宫冲下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谢太傅问一个清楚明白。

  但是那里是乾清宫,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他怕两人激动之下喊出什么对罗云瑾不利的话,只能生生忍住愤慨悲怆,直接回值房。

  手心冰凉,双手双脚冰凉,更凉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个大洞,冷风呜呜吹着往里灌。

  他坐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炭盆前,冷得瑟瑟发抖。

  深入骨髓的凉意。

  “祖父”谢骞知道谢太傅没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声音发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罗云瑾就是季和的”

  谢太傅早就知道罗云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当时直接叫出罗统领这几个字,可见他早已经见过罗云瑾。谢家子弟和年幼的罗云瑾来往不多,谢骞只见过少年罗云瑾几面,谢太傅不一样,他亲自教导罗云瑾,师生朝夕相处,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哪怕罗云瑾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嗓音变了,脾性也变了,但他在内书堂上学时就有博学多闻、出口成章的美誉,翰林院教授都说他虽为阉人,却有士人风度,他这样的人,风姿出众,天资聪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掩不住锋芒,谢太傅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欢的学生。

  罗云瑾也知道谢太傅早就认出了他,他一直对谢太傅避而不见,不是因为跌落尘埃耻于见人,而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他看着谢太傅离开的背影,脸上并无一丝失望感慨之色,也没有尴尬落寞,只淡淡地问一句“你看明白了没有”

  谢骞苦笑了两声。

  他看明白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他先前费尽心思劝罗云瑾回头,他告诉罗云瑾谢太傅为了救他怎么到处奔波、怎么求亲告友、这些年又是怎么怀念他,他以为罗云瑾会因为谢太傅对文官保有最后一丝善意和敬慕,他还想过等时机成熟劝说罗云瑾和谢太傅相认。

  他以为谢太傅知道季和还活着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时,罗云瑾一定会被祖父感化。

  谁曾想,谢太傅早就知道

  樟树笼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帐里传出谢太傅虚弱的咳嗽声。

  谢骞双手发抖,跪倒在脚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为季和立的衣冠冢,每年谢家派人为他扫墓,您说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断了祭扫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还活着,您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去年谢太傅还和他一起去祭拜过衣冠冢

  床帐低垂,谢太傅躺在枕上,面朝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平缓“骞儿,季和已经死了。”

  谢骞双眼发红“他没死他还活着”

  谢太傅一动不动。

  谢骞冷笑“就算他成了阉人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薛家落难,他有什么办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恶阉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欢的学生,他从小没了爹,他崇拜您,把您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您过寿的时候,我和堂兄弟们只会给您添乱,只有他特意为您准备了寿礼您怎么能假装认不出他”

  身体残缺,受尽侮辱,本以为见到了救星,可昔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师却假装认不出自己,罗云瑾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把谢太傅当父亲啊

  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见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现实如此残酷,他怎么可能还对这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间保有赤子之心

  谢骞闭了闭眼睛,掩去闪动的泪光“季和还活着,祖父,您和我说句实话您什么时候发现罗云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谢太傅一语不发,咳嗽声也停了下来。

  谢骞等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您向来对阉人嗤之以鼻,可阉人里也分好人歹人,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入宫为侍,也有人迫于无奈才被净身送进宫,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当年我没有好好待他,这一次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根本不想认我,也许我在给他添乱,可我不能假装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开床帐,看着闭目假寐的谢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准则慷慨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牵连我的妻子儿女,我怕我死了爹娘无人孝顺,我怕我儿子和季和一样受尽屈辱,我也想效仿古来的名士不过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只是个寻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样,他只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愿的那样慷慨赴死,有什么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您把季和当成您的接班人培养,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庙堂还能忠肝义胆、心系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他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堂堂伟丈夫,您有没有想过,季和想要的是什么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没有文人风骨,祖父,我敬佩您,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您。”

  他有太多顾虑,他狠不下心。

  谢骞眼中泪光闪动,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脚步沉重。

  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

  咳嗽声之后,屋中又恢复一片岑寂。

  谢骞抬脚,刚走出一步,谢太傅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季和已经死了。”

  “死了八年了。”

  谢骞怔了怔,明白过来,实在无法自持,泪水夺眶而出。

  八年了,从谢太傅知道罗云瑾就是薛季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八年了

  谢骞想起认出罗云瑾的那天,月华如水,幽香浮动,他坐在罗云瑾宅子里的枇杷树前等他,对他说“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罗云瑾当时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如冰。

  八年多了啊

  他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东宫。

  暖阁灯火辉煌,更声透过夜色,穿过一道道宫墙曲廊,传入内殿,朱瑄仍在伏案疾书。

  金兰刚刚沐浴出来,挽起长发,穿了件湖色地妆花纱孔雀纹盘领窄袖袍,站在书案旁,帮他整理满桌凌乱的舆图和手抄的札记。

  朱瑄催她去睡,她摇摇头,手里继续整理书册“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写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刘敬可能会出事。”朱瑄提笔蘸墨,杜岩忙捧上一沓新纸。

  大河决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宫人今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则转悲为喜,人人喜气盈腮。杜岩激动得偷偷放了几枚纸炮。

  朱瑄仍旧和平时一样,不悲不喜的样子,还训斥了杜岩几句,杜岩吓得直冒冷汗。

  东宫宫人见状,俱都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没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状。

  金兰拿起朱瑄写的稿子看。

  他不仅没有趁机弹劾刘敬,还建议让宋素卿先停下旧河工程,全力协助刘敬加筑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继续疏浚贾鲁故道。

  可以想见这份奏折送达通政使司之后会引起多大的争议。

  她拈起一支笔,为他抄写修改过后的奏疏,笑着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气魄。”

  杜岩连忙附和“千岁爷目光长远,非闲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放下笔,手指轻轻刮一下金兰的鼻尖“你就别夸我了。新河劳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废置了太可惜,不如和旧河联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论新河还是旧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运的效率,只要是于社稷有益、能造福两岸百姓的事,启用谁都一样。

  文官之所以急着治刘敬的罪,不是因为刘敬贪功冒进,而是为了掩盖他们之前的错误。

  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刘敬拉下马,否则早晚会被朝臣架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永远都必须对这些曾经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为君者,称孤道寡。

  灯火闪烁了两下,一声清脆的爆响,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烛花。

  金兰执笔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认真默读朱瑄的奏疏,发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轻轻划一个勾。

  像极了他年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

  朱瑄静静地看着金兰,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圆圆。

  金兰专心致志地誊抄,她的笔迹已经越来越像他的了,过一会儿拿着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几处“这里我抄错了吗”

  朱瑄轻笑,接过笔,略作删改“这样呢”

  金兰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小脸微微绷着,朱唇轻抿,很严格的样子。

  刚刚教她的时候她还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写字,看他平时的书画作品时一脸崇敬,双眼放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书过来问他,读到不懂的词也会直接说出来,听他解释,一点都不忸怩。

  现在更是敢自信满满地指出他的错误,还偷偷摸摸在他的画上留诗。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头继续撰写奏疏。金兰仔细浏览札记,时不时拿起一本书册送到他手边,刚好是他用得着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为两人点亮灯火,整理稿纸,洗笔磨墨。

  暖阁的灯火直到半夜才熄。

  翌日早上。

  罗云瑾刚起身,送礼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宫中,今天嘉平帝会召见内阁大臣商讨怎么处理大河决堤的事,六部官员知道拟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连夜预备了厚礼。

  当初保举刘敬的人太多,所以现在想治刘敬死罪的人也多。

  罗云瑾一概不理会,洗漱后换上当值的蟒袍,小内官进屋通禀“谢侍郎一大早就来了,说是有话和您说。”

  他低头系上牙牌,看着打结的朱红穗子出了一会儿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声。

  内官会意,出门打发走那些送礼的人,礼物一样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谢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