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陆矶正坐在厅中喝茶,茶是好茶,喝到嘴里却也没了味道。

  他端着茶杯,唉声叹气,一旁的阿五挠了挠头:“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自家王爷和二皇子从小交好,就算忘了幼时情谊,好歹曾相交一场,又是挂名的兄弟,总不至于人家立府,王爷连个面子都不想给?

  陆矶瞅着门外树杈上那只眼熟无比的,不知为何又站不起来的鸽子,幽幽道:“鸿门宴呐,鸿门宴听说过吗?”

  阿五十分惭愧:“王爷,小的没念过几年书,这什么宴、宴……小的不知,您要去的是魏王宴,和它有啥关系?”

  陆矶早就知道不能指望他,干脆把人赶了出去,眼不见心不烦,待得厅中只剩他一人,却更加忧愁。

  瞧着案上静静躺着的大红请柬,陆矶眼前浮现出姬容玉深情款款,还带点委屈的小眼神,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才甩掉姬容玉,穆恒冰块似的脸又跳了出来。

  他颓然往桌子上一趴,此刻无比期盼能有个红粉佳人忽然出现,给他揉揉额角捏捏肩。

  然而红粉知己没有,系统倒是又出来了。

  “宿主,你不想去?”

  陆矶有气无力:“明知故问,我又不傻。”

  说是鸿门宴,可刘皇叔逃跑还能骑个马,他连马都不会骑,上赶着去岂不是找死?

  系统难得好心帮他分析:“但你今日不去,只会坐实穆恒关于你反水的猜测,他肯定不会放过宿主你。”

  可他若是去,虚与委蛇曲意逢迎,穆恒又岂是那么好糊弄?

  陆矶就像一张被翻来覆去两面摊的煎饼,如何都不得安生。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姬容衡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陆矶用力抹了把脸,算是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叹了口气走出房门,阿五迈着小步子跟了上来,陆矶摆摆手:“我去看看沈大人,你不用跟着。”

  阿五露出了然而欠揍的神情,陆矶忍了忍,这才没一脚踹上去,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王爷,还有何事?”

  陆矶木着脸,抬手一指:“给我把那只鸽子弄下来。”

  阿五眨眨眼:“那瘸了腿的蛐蛐和鸭子……”

  “不用!”陆矶脑壳一阵疼,脚步跺得震天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路上绞尽脑汁,盘算如何才能让沈知微答应陪他走这么一趟。

  穆恒权势滔天,拿捏一个混吃等死的闲王自然易如反掌,可若是加上个沈知微,必然忌惮三分。

  算盘本是打的噼啪响,可陆矶没想到,他竟然连沈知微的面都没见到。

  “你再说一遍?”陆矶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小厮正是日前新拨来给沈知微送药的,恭恭敬敬低着头:“沈大人方用过午膳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去哪了?”

  “小的不知,沈大人出门,素来都是带陈三儿,我们都不过问的。”

  陆矶心直沉下去,又忍不住苦笑。天意要他独闯虎穴,再拖延也是无济于事,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贺礼已是早早备下,陆矶换了身常服,挑了几个会点拳脚的家丁,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新落成的魏王府去了。

  醉香楼二楼,照旧的临窗老位置,两个人相对而坐。

  温景瑜藏在袖中的双手攥出了汗,双眼晶亮地看着对面的人。

  沈知微白袍玉冠,斜靠在窗边,修长手指捏着一个玉盏,垂眸不住把玩。他面上常染的浅红似又重了些,周身酒香氤氲。

  他不说话,温景瑜也不知说些什么,坐立不安半晌,忽然又起身斟酒:“大、大人若是觉得此酒尚可入喉,草民回去后定多酿几坛,改日给大人送去。”

  沈知微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陈三儿站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大人,你不能……”

  沈知微像是没有听到,见杯中酒满了,扬起头又一饮而尽,陈三儿几欲昏厥,不停地给温景瑜使眼色,可今时非比往昔,温景瑜哪里注意的到他。

  陈三儿颓然垂首,他家大人分明酒量不行,往日里在军中为免误事,向来滴酒不沾,这温景瑜上回带药材,这回又带酒,许是不想拂了他面子,他家大人竟真的喝了。

  可沈知微喝酒向来有个毛病,若是不喝也就罢了,一旦沾染,那必定是要喝到烂醉方止,过后也定是难受万分。

  他方才本想阻拦温生,沈知微却还拦着,陈三儿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温景瑜见沈知微饮下酒,心中雀跃,更加踊跃地给他倒酒,沈知微来者不拒,陈三儿却一副快哭的样子。

  窗外日暮西斜,行人依旧如织,沈知微瞧着瞧着,忽然顿住了。

  温景瑜这几日在寺中给人抄经文写家信,颇赚了些银子,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布衣,仍有些局促:“草民能、能得大人青眼,实是受宠若惊,草民自知身份低微,也非天资聪颖之人,可大人之恩,草民一刻不曾敢忘,日后定为大人驱策,万死不辞……”

  “你可认得那是谁?”沈知微忽然道。

  温景瑜猝不及防被打断,未及回答,一旁的陈三儿凑到窗边探了探头,讶然道:“景王爷?”

  温景瑜这才回神,也望了望,只见一队车马正从楼下经过。可他从未与什么高官贵胄相交,自然认不出这是谁府上。见陈三儿替他答了,忽觉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厮,脸上一时热辣辣,攥紧了衣袖。

  好在沈知微并未注意到,他像是醉得厉害,竟低低笑了两声:“景王,是景王……”仰头又喝了口酒。

  陈三儿到底忍不住了,低声劝道:“大人,喝不得了,不能再喝了……”

  沈知微面上酡红又重了分,看起来竟比往日气色好上许多,他充耳不闻,只问:“你知道他要去哪吗?”

  陈三儿一时犯难:“这……前头好些个岔路,小的也不知景王爷是要去哪。”

  “魏、王、府。”沈知微一字一句,低声道。

  陈三儿惊愕:“大人怎知……”

  沈知微忽然笑出声,可把陈三儿吓坏了。上一回沈知微这么笑,还是老国公尸身从战场上找回来那次,当时沈知微自己才从死人堆里给扒出来,拼着命找回来老国公,就是这般大笑数声,而后一倒不起,整整发了半个多月的热,险些和老国公一道去了。

  如今再见沈知微这么笑,陈三儿险些吓破了胆子,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酒,也不敢再劝,只当他是想起了老国公的死,一时悲恸借酒消愁。

  这些日子沈知微一直在让他查姬容玉同北疆匈奴来往的证据,虽不知自家大人为何如此确定,可几番调查,也确实找出了些蛛丝马迹。

  联想老国公之死,陈三儿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事关重大,他丝毫不敢细想。

  沈知微忽然扑倒在桌案上,碰翻了一壶清酒。陈三儿和温景瑜一惊,忙起身去扶。

  沈知微趴在桌子上,半边衣袖湿透。他长眉紧蹙,眼睫颤动,口中反反复复唤着两个字,像情人间的低喃,也像不可直说的一声叹息。

  魏王府同景王府隔了大半个城,不像景王府一般落在闹市区,却是极近北皇城,足可见圣意体恤。陆矶紧赶慢赶,也花了大半个时辰,落轿在魏王府外时,日头已渐渐西斜,橙暖余辉中,魏王府的朱门高墙更衬得气派非常。

  魏王府前车水马龙,拜谒者济济,一管事模样的人亲自笑眯眯地将他迎进府中:“如今晚宴还未到时辰,王爷早就吩咐,若是王爷您来了,直接去凉阁见他即刻,王爷一直候着您呐。”

  陆矶干巴巴一笑:“只有二……魏王,不曾有旁人了?”

  管家为他推开凉阁,笑没了眼:“王爷进去便知了。”

  不待他回答,忽然用力一推,陆矶踉跄迈过门槛,还没站稳,身后门扇砰地阖上。

  “等等!”陆矶转过身,一点凉意却骤然贴上脖颈,顿时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