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的身高在女子中还能勉强算是高个，扮做男子却只能用清秀瘦弱来形容了。她扶了扶束发的玉簪，从袖中掏出一柄折扇，附庸风雅般地比划了一番。
骄阳似火，午时正值烈日当空，她直直站在客栈门口，心中暗自将归洛祖宗十八代全都诅咒了一遍。
在归洛“好意提醒”下，素问筷子未动几口，就被催促着换了一套男子装扮。
在她上楼之前，归洛还故作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字里行间尽是对素问更衣磨蹭的无奈，自己独自等人有多寂寞多无聊；而待她匆匆下楼的时候，却发现数十道鱼菜早已被吃了个干干净净，桌上只余白秞瓷碗中排列整齐的鱼骨和一张简陋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所要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自己需先为此作番准备，望姐姐在客栈门口稍作等候。
然后……足足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素问只想“呵呵”两声，朝他翻个白眼以示尊敬。
客栈的人群突然多了些骚动。
素问顺着人群方向望去，却见一红衣女子朝着自己走来。
女子顾盼流转，举步轻摇，一颦一笑，皆是颜色。素问撇了撇嘴，将手中折扇展开遮挡住脸，完全不想同眼前此人相认。
女子恍若未觉，娇俏笑道：“小弟见到姐姐倒是害羞了不成？”
小、弟？素问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堪堪到眼前之人肩膀上余，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这个人，怎么那么喜欢占她便宜。
见眼前的文弱书生仍用折扇遮住全脸，归洛又是嫣然一笑，手指拨开扇面，将脸凑了上去，“小弟，你既已经寻到了我，我便不会再想着逃婚了。虽周公子年纪较大，家藏美妾无数，但若父亲硬要将我嫁过去，我也愿意同你一齐回家听从爹娘的安排。只是，就仅仅今日，陪陪姐姐，都不行么？”
言语诚恳，情感真切。情到浓时，眼眶之中还氤氲一层水雾。
可是，素问死盯着他的两唇一翕一合，听了半晌，也并未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她用扇柄轻敲自己脑袋，恍然大悟道：“姐姐你这是又犯病了不成？从小你便得了癔症，总爱多想，此次偷跑出门多日，爹娘皆都寝食难安得紧，幸好我终是把你寻着了，还是同我早些回去，莫要让爹娘再为你担心了。”
说罢，一把拉住归洛的左手，运起轻功，快步拨开人群逃之夭夭了。
牵着的手掌心冰凉，两人早已走在繁华热闹的主街之上，一时之间，素问却是忘了松开。
直至掌心传来身旁之人小指蜷起轻挠的痒意，素问才回过神来，连忙抽回了手。
归洛目光落在眼前的清秀公子，双睫似羽，遮不住一双水润的眼眸，脸颊之处红扑扑的，倒是比平日看着顺眼几分。
他勾起嘴角，说：“听闻寻常人家对胞弟都用小名以示亲昵，我便唤你阿问如何？”
“……啊？”
“阿问，自古都说长姐如母，你怎可如此这般造谣姐姐呢？”
“谁是你胞弟？整天想着占我便宜，此时怎么不叫我哥哥了？”素问嘟囔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以去岚春阁为借口催我上去作了一套男子装扮，饭菜一口没剩暂且不提，自己易容成女子又是为何？”
“唔……”归洛停下了脚步。素问一愣，却见他用手轻拍了拍肩膀，说道，“发育不太像。”
素问揣着满腔的怒火走了一路。
“不过倒也没想到，阿问对岚春阁这种地方，竟然如此向往。”归洛戏谑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素问丝毫不觉害臊，“美人之地，向往有何不可？只是希望古人不要骗我就行。”
归洛一时哑然。他落在素问身后几步的位置，望着有些单薄的身影，眼底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却又随即将其压了下去，荡漾着状似无辜的笑意。
他看不透她。
眼前此人，衣着打扮均不落下成，腰间更是别以乾阳佩作饰，应是则阳观的弟子无疑。不过像她这样颠三倒四、整日咋咋呼呼不守规矩之人，倒确实与那自诩观规严谨、实则死板苛刻的名门正派相差甚远。
于他而言，捉摸不透的人，向来都是不再存在更为好些。只是……他身上之毒发作愈发频繁，反反复复，似是油灯将枯到了尽头，碰见眼前此人，倒像海上枯木、绝渡逢舟，让他一时未下杀手。
他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算了，暂且留着她吧。
素问走在前面，却觉背脊隐隐有些发凉。大魔头，不会是又动了想杀她的念头吧……
她四周张望，街道两侧店肆林立，各家店铺的堂倌顶着烈阳张罗生意，车马粼粼，人流不息。
泱泱喧嚣下的，一处宅院矗立在主街相延的尽头，整个屋子都已经被烧成灰烬、只剩焦黑的平梁和檐柱颤颤巍巍地留在原来的位置。
昨夜的浩劫早在今日就被人处理了干净。除了若有似无的腥臭味还依稀可闻，整间宅院再没有半点关于毒尸的痕迹。
素问十分感慨，“可惜了……听说这原来还是个药堂……”
归洛颇觉得好笑，扬扬眉道：“阿问又是从哪听说来的？”
“自然是别人的口中听来的啊。”素问一本正经，脸上一副不能理解提出这个问题意义何在的表情。
归洛轻笑出了声，一双星眸弯弯，露出小巧的虎牙，“那阿问可知，这江家药堂，祖上原本姓宁，是传承百年的杏林名门，世世代代皆官居太医院首席？”
素问圆溜溜的杏眼眨了眨，示意他继续。
“后来为了逃命，只能隐姓埋名，在这风初边境开一药堂谋生。”
素问紧蹙着眉，十分不解，“为什么同是江湖人士，你对于朝廷之事的了解，要远胜于我。”
想她也是有着小说剧透光环buff的女人。
归洛状似认真地思考了半晌，谨慎回答道：“阿问，虽然我不应该对你的江湖人士身份感到质疑，但我觉得，这个问题关键所在并非是我知道太多，而是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
素问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两人一点一点靠近早已破败的江氏药堂，而后，从其经过，如这泽芜城中任何一个来去匆匆的行人，恍若其为无物般，没有丝毫的停留。
鹤发佝偻的老人消瘦而憔悴，棕黑色的眼睛深陷在坍塌的眼窝里，白翳蒙蒙涌上一层水雾，后背着手，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老宅，脸上无甚多余的表情。
是昨夜所遇的那个更夫。
素问拉住归洛的衣袖，问道：“这个人……似乎同江家有什么关联，说不定，能从口中了解江家查出蜡烛有毒的事情。”
归洛轻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你想太多了。若他真是江家人，又怎么会愿意将这种事情告知两个他并不知道其身份的外人？”
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屋子肯定是要来的，只不过并不是现在。毕竟……晚上鬼多才热闹啊。”
素问乌黑的杏眼满溢疑惑的神色，不解问道：“副教主可是有见过鬼？”
原书中采用了异世界的设定。在这个世界里，鬼只是游离人间凡尘之外的魂魄而已，死后都会记录在一本名为长恩的书上，然后凭借信物才能行过忘忧桥，饮下浮生水，再入轮回。
素问当时看小说的时候，自动将长恩书脑补成生死簿一类的东西。大概是这个世界没有钱请阎王之类的鬼差，只能找找别人干个兼职。而传闻中，七星后人之一的薛家，就是干的这份兼职。
不过既然是兼职，就总会有不能尽善尽美的地方，原本在这个世界中，是只有薛家人才能看到鬼魂的容貌的，但是因为有时候薛家容易忙不过来，不能随时随地督促这些鬼乖乖投胎，而这些魂魄又怨气极深的时候，他们就会化为煞气留在人间。
化为煞气，也就是成精了，不仅能够修炼成妖，寻常人也能看到它是什么样子。并且，因为本身性格不好，危险系数极高，所以修道之人遇到的时候，都会选择将它除掉。
归洛微怔，笑得一脸纯真无害，“鬼是没有机会见过，老虎化作的精倒是一直在眼前晃悠。”
“你这个人，怎么总觉得别人在试探你？”素问忿忿道，“我就是想问问，鬼和死前的人容貌差别大不大。以后死了，若是化成长舌厉鬼，多不好看。”
说罢，素问像是气极，扭头直直向前快步走去。没隔几尺，人倒没转过身来，脚步却缓缓向后撤退。
她讪笑道：“唔……所以、岚春阁怎么走？”
归洛又是笑极，眼睛弯弯，甚是好看，“阿问不识路也罢，却是病急乱投医，指望起这个还未出阁的姐姐来了？”
“……”
素问望着这个浑身是戏的女子，黑润润的眼睛转了转，无辜说道：“姐姐可是糊涂了？我们这次前去，不是为了去抓你那又跑去喝花酒的夫君吗？姐夫整日花天酒地，我以为姐姐对那个地方应当很是了解才是。”
不过简单的口舌之争而已，她大学时期可是辩论队的，三言两语没在话下。
归洛笑意晏晏，“如此说来，还要多谢阿问来替姐姐撑撑场面了。”
对不起，她错了。这个人压根比的不是口才，他比的是脸皮的厚度。
素问自是焉了下去。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街旁两侧的小摊，眼睛溜溜转个不停。
只见主街东角一侧支着一吹糖人的小摊，摊上摆着两方长柜，柜下置一半圆开口木圆笼，其中放着一铜制碳炉，炉内火烧得正旺，扑哧冒着零星火子。
归洛似乎也被街边的糖人小摊所吸引，绝色的脸上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他扭头向素问问道：“阿问可想吃那糖人？”
随后，又直接回答道：“嗯，定然是想吃了。姐姐这便去帮你买回来。”
素问眨了眨眼甚为不解，急忙跟了上去。
大魔头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归洛笑得极甜，温软说着谢谢，小心接过摊主递给的两串糖人，将左手的一串递与素问。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在完成任务之后买一串糖人。只不过，他其实并不爱吃这种甜腻的味道，融进嘴里弥散在唇齿之间的甜糯，让他舌尖都有些微微的发苦。
再后来，他就不再吃它了。但他仍然会买一串在手上细细把玩，看它逐渐融化，黏腻的糖汁顺着竹签流在他纤长的手指上，使他获得一种异样的满足。
归洛怔怔望着眼前的素问，那副憨傻的样子仿佛一个偷跑出门的穷酸书生。
她手里执着一串老虎样式的糖人，放在嘴边轻抿舔尝着，餍足的表情活活像个摊着肚子晒太阳的懒猫。
倏然她又像是不小心硌到了牙齿了一样，整张脸皱成了一团，随即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鬼迷心窍地舔了舔手中的糖人，惊奇地发现，这一次的糖人，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