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黑云翻滚涌动，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奋蹄扬鬃而来，它将目光所及的淡黄月光尽数遮盖，身躯同浓墨的黑夜相溶。
“不识好歹。”归洛一把将素问推开，嘴角噙着嗤笑，眼底划过一丝厉色，右手横握住匕首。
他斜睨了左手手心还未结痂的伤口一眼，犹豫了半刻，右手所握的匕首直直划破左手手臂，渗出汩汩鲜血顺着脉络流淌。
大魔王是有毛病吧，把自己的血当做辟邪法宝吗。
黑云再次向中心汇集，浓缩成一个小小的墨点，迅疾地向归洛欺压过来。其形轻盈快捷，如同燕子的翼尖划过水面，在淡淡皎月的墨夜中划出一道流线。
归洛脚步轻点，侧身同其擦脸而过，白皙的脸颊划过一道血痕，滴滴血珠随风飘散于空中。
墨点却好似吃痛了般，迅速膨化弥散，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少年完全拢聚在其中。
归洛面无表情，眼底满溢着阴冷，匕首刃尖上的鲜血尚未流干，他将手中的匕首在五指间来回转动，刃尖从纤长的手指绕过。
他目光凌厉，一把将匕首掷向黑影，白刃泛起凛凛寒光。匕首穿透黑影的那一刻，月光乍破，血色同月色交织，如同牡丹凝露，在黑夜中散发出残酷的艳丽。旋即，匕首带着破风声转回，准确地落入归洛的手中。
黑影被撕裂成了两半，彻底散成无数的碎片，渐渐凝成一个个人形。
相继怒放的腊梅遮住了素问的面庞。她躲在梅树身后，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的问道：“它、它们就是传说中的煞鬼？”
煞鬼，也就是煞气。生前极悔，死后极怨，由而结为实形。人生前活得不快活了，死后也死得不开心。
黑影一齐发出声音，其声极其沙哑难听，“你这个小子，竟然是……”
归洛煞白着脸，紧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漆黑的瞳仁带着无声的嘲讽。他执着手中的匕首又在左臂随意划了一道，血顺着匕刃滴落在地上，混合泥土的芬芳。
归洛口语轻喃，以匕首为笔，以鲜血为墨，在地上绘出一个诡异的道阵。
道阵在黑夜中泛着皎皎白光，仿佛一个巨大的倒斗，将万千黑影尽数吸了进去，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
它们变成了一本书。纸张泛黄，翻飞如折翼的蝴蝶，沙沙作响，落在了湿润的泥土上。
归洛没有看它任何一眼，直直向素问走来。他面目肃杀，眼神阴鸷，恍若被黑暗吞噬，而后厮杀出一条血路的修罗一般。
他目光深沉地打量起素问有些苍白的侧脸。眼前的姑娘一双葡萄般圆润的眼睛有些游离，唇色发白，乌黑的长发还未全干，濡湿的发丝轻挂在身前的树枝上。
她全都看到了。
既然看到了，那便留不得。
归洛暗运起一股气，缓步朝着素问走去。却未料及，眼前似小兔般慌张的姑娘，竟先一步朝他三两步小跑过来。
她从衣角撕扯下一块长布，将他左手的衣袖撸了上去，纤长的手指触及他冰凉的手臂，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了伤口。
素问佯装薄怒，一把放开归洛的手，愤愤道：“你们魔教都喜欢这种自/残式打法吗？你下次再这么打，流血过多死在荒郊野外也不奇怪。”
她的手隐藏在袖中微微发抖。
归洛盯着她的脸，小鹿般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浓密的睫羽根根分明，细细观察还能看到脸上松软的绒毛。
她对他那么好，是因为害怕他杀她吗？
归洛双手自然垂在两侧，指尖微微摩挲，没有进一步动作。
素问不自然地瞥了一眼他放下的手，心中缓舒了一口气，问道：“你脸上的伤口……该怎么处理？”
归洛怔忪，脸上满是不解。
素问咽了咽口水，说道：“不是说，被煞鬼袭击的人，血中会溶有怨气，导致人逐渐腐烂而死吗……”
归洛轻眯着眼睛，像个狡猾的小狐狸，笑容明朗无害，“素问姐姐，你是在担心我吗？”
素问挤出了一个假笑，“不、不是的，主要是我现在囊中羞涩，你要死了，我连副棺材都不能给你买。”
大兄弟，你之前满身杀气的朝着我走来，脸上一副我要杀你的表情，心里真的没有一点b数吗……
归洛嘴角轻轻上扬，露出尖锐的小虎牙，眼睛弯弯溢出碎星，“没事，到时候我要死之前，拉着姐姐陪我一起上路就好了。”
素问欲哭无泪。
归洛斜睨了一眼仍然安静躺在地上的书，嘴上满是不屑，“不过，它们只是真正煞鬼所做的幻影罢了，半点没用，废物一个，姐姐无需过多担心。”
“哦、哦……”素问点了点头，“幻影是什么意思？所以，这里真的有一只煞鬼？”
“唔，你猜？”归洛又是一副顽劣不堪的少年模样，正欲抬手双背脑后时，动作幅度过大，手臂上的绸带渗出点点血迹。
“诶，你别动啊……”素问忙按住他的左手，仔细固定好有些松开的绸带，无奈道，“祖宗，我身上没有带金疮药，你小心点行不行。”
归洛不自然地微微扭过了头，耳尖莫名有些泛红。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颤，地上的书径直落入他的手中，“这个幻境应该就是真正的煞鬼所设的，刚刚那几个东西，说是幻影也不够准确，它们其实都是煞鬼从人间飘荡的魂魄中收集的残魄。”
素问听的一头雾水。
残魄是个什么鬼……？
她虽然也在这个世界呆了十七年，但是除了小说本身明确写出的内容设定外，其他皆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
归洛望着她有些呆滞的神色，竟然一时笑出了声，“你这十多年都在干什么啊。”
“虚度光阴啊。”素问义正言辞。
归洛轻咳了两声，解释道：“简单来说，人的生死由命，如果人没按照命数规定那样死去，就没有办法再入轮回，只能成为人世间的一缕残魄。”
他歪着头看向素问，一脸纯真无害，“素问姐姐，你信命数吗？”
未等及回应，他又自顾自答道：“我不信。我要杀的人，管他命数几何，我想让他今天死，他就永远活不到明天。”
身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命对她而言原本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然而……莫名其妙穿进书里，她只能说，自己的信仰正在崩塌。
况且，在小说里，只能是作者笔下的一个角色而已，真的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半晌，她愣愣答道：“我信命。”
她抬头望着不远处湖蓝长衫的背影，身形单薄、背脊挺直，紧抿着嘴唇说道：“我的小命不就捏在你手里。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还是相当珍惜我这条小命的。比如说，尽管我对你手上的书好奇的要命，但是我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不会问你的，当然你要是很主动地非要告诉我，我也不是很介意……”
归洛轻笑出声，嘴角挂着讥诮，“那真是不幸，我杀人，从来都只是随心所欲。”
“至于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白光缭绕将其幻化成一张符咒，“你死之前，我会考虑让你知道的。”
“走吧，素问姐姐，”归洛又恢复成一脸温顺纯良的小绵羊模样，轻牵起素问的手，“这个幻境的秘密，估计都在那个山洞中了。”
长夜漫漫，月色浅淡。此后虽再没有残魄骚扰，但若有似无的梅香却始终萦绕在鼻尖。
素问心烦意乱，从袖口摸出三根银针划破指尖，抬手凑近归洛的面前，“不要太感动，你快点找路就行，手一直举着也很酸的。”
少女柔荑险险擦过他脸上的血痕，袖间隐隐传来的柑橘清香同指尖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竟让人觉得甜得发腻。
归洛目光流转，扬起甜甜的笑意，“素问姐姐，你手凑近自己的鼻子，不就不会酸了吗？”
“还是说……素问姐姐，是个路痴？”
素问的脸瞬间涨红。
她几欲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归洛用手擒住，动弹不得。少年白皙的侧脸在薄淡月光下晦暗不明，慢慢地靠近指尖的位置。
倏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至全身。少年单手执着她的手腕，将其放在口中细细舔舐，却又突然怔住，将她的手慢慢放下。
归洛的睫毛上似有水雾，湿漉漉的眼瞳在暗夜散发神采，他狼狈地解释道，“这也是跟你学的。”
素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紧蹙着眉，不解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两人都一直受这梅香干扰，又要如何走出这梅林？”
她的想法，倒一直游离于众人之外。
素问微低着头，耳畔心跳如鼓响个不停。
冷静啊……冷静……大魔头给的糖，甜里都是渗了毒的。
归洛眼睛弯弯，嘴角梨涡浅浅，“自然是闭息术了。”
“……”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素问蓦地有些气恼，咬牙切齿地问道。
“姐姐也没提啊……”归洛又是一副委屈的样子，“闭息术，耗费精力得很，哪有一刀来得快。”
素问突然觉得，这人要是穿去清宫剧里，铁定能活三百集。
归洛使用闭息术后，效率明显快了很多。走到中途，素问对周边景象开始有了些印象。
她一路走来，深觉无聊，随口问道：“既然之前那些幻影都是残魄，那我们难道不是应该看不见才对吗，这是为什么啊？”
“我不知道。”归洛突然停住了脚步，素问却没有察觉，一头直直撞在背上。
素问揉揉撞得通红的鼻子，抬头才发现，藤木相掩下的山洞，散发着幽幽微光，似在迎接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