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笑了笑,轻轻开始哼一首歌。

  我这么做是有目的的,虽然任务依旧要完成,但我也不能傻乎乎地全然按着剧情走、一点不替自己考虑,不然等我成为初七回到他身边时,他真的不肯原谅我了怎么办?

  事实上,留给我打好铺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哪怕一点点机会,我也不想放过。

  眼下的时机便恰好合适,可惜这一眨眼的功夫不够我自己编支曲子,我只好见机行事,尽量选了一曲合意的古歌。

  我唱得不好,但谢衣的嗓音委实不错的,只要别跑调太多,唱歌还不算难听……吧?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

  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

  我以为,这段歌词的大意将会非常、非常符合谢衣未来的心境。

  沈夜啊沈夜,这首歌,你可一定要,牢牢地记住啊!

  我努力将属于谢衣的心念多多藏进去几分,其中深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待我去往下界之后,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再次让你听到它的!

  届时,希望你能听懂啊,假如将“郢都”比做家乡,那么,我真心想说的话就是……

  ——

  通往家乡的路途的确非常遥远,

  倘若做梦前往的话,魂魄在梦中一夜要走九回呢

  可我不管面前的道路是弯是直

  只管在梦中披星戴月地一直走着……

  我多么想直接回去,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徒然在梦中困顿奔波着,却再也回不去了

  唉!多么悲伤啊,为何我的灵魂就如此至情至性、不肯妥协半步呢?

  这样的执着,所思所念,究竟是痴愚?亦或虚妄?

  可叹啊可叹,他人之心,与我并不相同啊!

  我想,等我已经是初七的时候,倘若让你再一次听到它……

  到时,你会不会稍微……原谅我一些呢?

  我将歌一连哼唱了两遍,沈夜听得直皱眉头,我猜他没太听懂我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怪调子?你从哪儿学的?”

  我温和一笑:“师尊,弟子近来不是在研究能控制人梦境的偃甲嘛,这就是……做实验的时候,在梦里偶然听到的。弟子觉得这曲调挺古怪好玩的,就学着哼了几句……好听吗?”

  “……人之心不与吾心同?”沈夜不由自主跟着低声念了最后一句,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想他似有所悟,只是诸事尚未发生,他无法未卜先知,只是隐隐觉察这句低回婉转的终结语十分重要,模模糊糊尚有几分……一语成谶的预兆似的!

  “你这孩子就是奇奇怪怪的念头太多了。”半晌,他道。

  沈夜乃智慧卓绝之辈,我并不打算让他深思太久,以免出现什么问题,只让他多想了几秒钟,加深一下印象,就及时转移了话题:

  “师尊你又来了!——弟子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假作忿然道。

  沈夜回过神来看了看我,唇角居然微微上扬了几分:“嗯,为师知道,你长大了。”

  我用力点点头,认认真真凝视着他的眼睛,一语双关道:

  “师尊,你别心急,总有一天,谢衣会成为……大祭司的。”

  ——我发誓,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必会成为……如你所愿的那种人!

  所以,无论如何,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耐心地等等吧!

  说完,我也不待他回答,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吩咐站在那里的祭司去给我打盆水。

  我端着水回来时,沈夜果然已换好了那套我替他找出来,放在床塌上的干净衣服。

  我扶着他重新躺下,拧了把手巾,坐在床边,替他一点点擦抹着脸上涂涂画画的黛绿色颜料。

  沈夜好像有点不大适应。

  但我表现得非常温和自然,仿佛做了许多次一样淡定熟稔。

  我想沈夜心里一定认为,我确实长大了!

  尤其自神农祭祀之后,我逐渐开始向一个温和善良、明理懂事、既有胸襟又有担当的大祭司的形象靠拢了。

  欣慰之下,也许他有点沉醉了,竟然也放任自己继续躺着,双目似阖非阖,没有避开我的悉心照顾。

  我心下十分满意,轻轻擦了一会儿,装作十分无意地问:

  “师尊,您这几日……去下界了?”

  此刻气氛当真很好,就跟师徒两人闲聊天似的……他带着伤表演那么久的祭舞,已然精疲力竭,现在终于能躺下来静静歇息片刻,刚刚又重新包扎过伤口,全身上下都很舒适,再加上欣慰之情实在太迷惑人了——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沈夜心理防线降到最低点,他居然说实话了:

  “嗯,伏羲结界初破,为师去下界看看有无浊气稀少的洞天福地,可供族人迁居。”

  “结果如何?”我假装期待地问。

  “暂无结果。”他淡淡道。

  “下界浊气强盛,师尊何必亲自犯险?”

  “浊气对族人有害,为师身负人皇神血,尚且无妨,与其让他人白白赴死,不如为师亲自去探查一番。”

  我替他擦拭着眼角的手一顿,对族人有害,对你就无害吗?

  我大约能猜到这伤是怎么来的了。浊气致他十分不适,或许神血也发作过一两次,乍遇强敌、体力不支,偶然失手受伤的可能性非常大。

  “那这伤……?”

  “无妨。下界清气稍强之处,难免被实力强横的上古妖兽占据为巢穴,此乃一时失手,皮肉之伤罢了,不必担忧。”

  什么?实力强横的上古妖兽?!

  我心中嗜血之念骤然而起!

  究竟是哪只不长眼的孽畜?!敢伤沈夜,活腻了是吧?!我腰间挂着的曦月感受到我滔天的杀意,徒然往上腾跃了几分!我连忙单手按住它不让沈夜发觉不妥,别急别急,小曦月,等我去了下界,你一定不会寂寞的!看我不把那只不长眼的畜生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为师已将它杀了。”

  “啊……哈。”我敷衍着应了一声,心中暴虐反而更甚了!

  杀了?!一句杀了就完事了?太便宜它了!那头孽畜还有没有亲族近支?一概枭灭其族,才能消我心头之怒!

  “师尊是在何处所伤呀?”我微笑着,无比和蔼地问。

  “东海一处……”沈夜说了一半,蓦然醒觉我好像……在套他的话!我知道他在哪儿受伤的又有啥用呢?他虽不解我如此是何用意,但还是不肯往下说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啊哈,弟子就是好奇……”我连忙打了个哈哈。

  “……”谢衣性格本来就特别好奇,有啥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沈夜没说什么。

  我怕他起疑,一句话不敢再多问了。

  但、是!

  东……海!我牢牢记住这两个字!

  无妨,将来我有足足二十年的时间混迹人间呢,待我慢慢查访,那只胆敢伤了沈夜的妖孽,你最好祈祷自己往年修炼之时积攒的福德够多,祖坟上冒青烟,千万别被我查出底细来!

  不然,我保证,你会很、后、悔得罪我的!

  说着我已经替沈夜擦干净脸上的图腾花纹:“好了,师尊好好歇息片刻吧,等下不是还要觐见城主么?”

  “嗯。”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躺得更舒服些,我听到几下轻微的叮铃碎响,立时想起他手腕和脚腕上还戴着祭铃。

  我掀开被子一角,先将他手腕上的几串祭铃摘下来,然后转到床尾,打算将他脚踝上的祭铃也摘掉。

  万万不料,当我手指轻轻碰触到他足踝的时候,神识之海居然又忽悠……晃动了一下!

  ——他双脚毫无血色,惨白得几乎透明,皮肤的温度着实冷极了,摸起来好像……两块冰坨!

  身上有伤口本就容易令人手足冰冷的,他又用了大量镇痛凉血的药,流月城冰天雪地,冷得快要冻死人了……他就这样赤足跳了那么长时间的祭舞,还来来回回在冷冰冰的石甬路上走了两趟,被子都盖了这么久,依旧半点热度都没有……

  我心中难受,一时心绪起伏,竟然没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等我清醒过来,只这么一两秒钟的功夫,我的手居然已经覆在他冰冷的脚上,仿佛那两只手掌自己有了生命,想替他捂热似的……

  糟了!我立时警觉,失态了!

  我知道这举动有些过分,而且其意极其暧昧不明!

  沈夜蓦地睁开眼睛!

  我迅速反应,不等他往回缩脚,立刻道:“师尊,都是弟子任性,你……别生弟子的气。”

  沈夜以为我又在愧疚了,躺着没动,淡淡道:“为师说过与你无关。”

  我暗中嘘了口气,不敢迟疑,很快替他摘下足踝上的祭铃,转到他身前,俯身扎在他怀里。

  “师尊……”

  他果然认为我悔愧之下,又在撒娇了。

  “……为何还如此啊……方才谁信誓旦旦地宣称长大了?”

  “嗯……”我做足小孩子状腻在他怀里,一边小心避开他伤口,一边在他胸口磨蹭着。

  他叹了口气,很没辙地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发。

  “师尊……”我带着重重的鼻音,腻声道。

  他十分无奈地拍了拍我。

  ——对,这样,就好。

  给我一点点温暖……就好,让我能够平平安安地演完背离你的戏。

  一定要让我……记住你怀里温暖的感觉啊!

  只要忍耐二十年,二十年就好!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