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阁下的这句话简直几乎打退了洛修斯想去深渊之海的念头。
龙族拥有漫长的生命, 以洛修斯二十五岁的骨龄，如果洛修斯想要去龙族寻父, 几乎必然将有所得。当然洛修斯相信绝无可能巧合到正好是奥尔丁, 但必然将是另一位龙族的族人。
洛修斯不是很想……当场认父。
亲人对于洛修斯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对于洛修斯来说, 理解透彻什么叫做朋友已经耗费尽了他目前所有精力, 洛修斯不想再在他承着重担的瘦弱肩膀上再压上一座亲情的大山。
换句更无情、直白的话说，洛修斯不想和造物有父母这样深刻的感情纠葛。
他不需要。
洛修斯的神色凝重下来，他停住走向海边的双脚。
教皇阁下完全未察觉他的一句玩笑话为洛修斯带来了多严重的心理负担，反而以为洛修斯是担忧无法前往深海, 笑道“即使我现在状况不好, 也尚未羸弱到带你前往龙族的居地都做不到的地步。”
“倘若你嫌弃我目前仪态不够好，”教皇阁下嘴角弯起, 他愿意无条件地满足洛修斯的所有想法, “我掩盖起来就好了。”
他微抬手, 刺金长袍顿时湛然一新，再看不见触目惊心的血迹——其实唯一能看得出弗拉德受伤的痕迹就只有那些血迹了而已，弗拉德对自身仪态的要求苛刻到即使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他仍未显露出狼狈或者苦楚。
洛修斯摇头, 叹气“不是这样……只是我认为你刚才说得有道理。”
教皇阁下微怔“你指？”
洛修斯凝眉“这副躯体的父亲就在龙族, 我可能要与他相见了, 我……”洛修斯顿了一下, 斟酌出一个恰当的用词, “我紧张。”
弗拉德屈起手指刮了一下洛修斯的下颌“谁敢自认是你的父亲呢？”他海青色的眼中只倒映得出洛修斯的影子, “我陪你去。”
“以你的体质，无法承受住深海的压力，”弗拉德大抵猜出洛修斯出于一些原因在克制自己的力量，不过他没问过，他和洛修斯之间很难赤诚相见，弗拉德只能祈求诚实，“我可以帮助你潜入深海，先进入龙族的国度。”
洛修斯点头“好的，但你去过那里吗？”
弗拉德微笑起来“我只去过一次，与奥尔丁见过一面。不过深渊之海相当广阔，龙族族人只有万余，不是很容易找到在海洋中行迹神秘的龙族。”
“是吗？”洛修斯诚实道，“我从没去过深渊之海。”
弗拉德对洛修斯的回答有一丝惊讶“你从没去过龙族的领地？”
“是这样的。”洛修斯说，“奥尔丁天性更能与海洋融洽，深渊之海是他选择的领地，”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皱起眉想起他来深渊之海的原因，“虽然龙族是不具有光暗属性的种族，但实际上龙族更偏向于暗。”
弗拉德听见“光暗”一滞，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了过去“龙族天生是海洋的王，他们家族意识相当重，在王之下，龙族没有王国制度，他们以血脉相承的家族来统辖，每个家族都有广阔的领地。”
洛修斯无意向他袒露了他不应该知晓的事情。
他无意与洛修斯讨论这些事情。
洛修斯听见弗拉德的话稍感感慨——倘若这位人间的教皇阁下不时时想着一些令洛修斯有严重危机感的事情，教皇原本是最合适一同游历世间的选择。
没有任何一个造物会比弗拉德博学，他几乎知晓世间万事。
即使弗拉德不曾拥有万知之眼，他隐居在藏书阁中的上千年也几乎能让他知晓将古往今来每一件记录在册的事情。
而且好说话。
相对于某些造物的口是心非和口非心非，教皇阁下赤诚热烈得让洛修斯不好意思面对他。
在洛修斯暗中比对弗拉德、萨泽、缪金的性格特征区别的时候，弗拉德继续为洛修斯说龙族的事宜，他露虚假和善的笑“不过相当有意思的是，龙族善淫，奥尔丁子女无数，却没有王后或者宠爱的眷侍，这种举止很无情。”
洛修斯以前没看过奥尔丁的记忆，奥尔丁是一位相当省心的造物，在洛修斯对这位王的浅显记忆中，奥尔丁是生来最成熟持重的一位。
奥尔丁诞生于他手，在奥尔丁身处天堂的那段时间中，洛修斯从未见过奥尔丁胡闹过。
即便是曾经万灵敬畏的大天使长，在诞生初时，也有过懵懂的时期，在洛修斯赐予他完全的力量和建构天国的任务之前，洛修斯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萨泽无数次因为他懒得搭理萨泽暗中生闷气。
不过后来就不会了。
或者看不出来了。
现在的萨泽杜斯已经相当冷酷无情。
洛修斯听了教皇阁下对于这位龙族的王毫不客气的评价，思索道“或许他喜欢同性？”
教皇阁下有意在洛修斯与奥尔丁见面前先诋毁这位潜在的情敌，于是冷哼道“喜欢男性却不停地让女性为他繁衍后代，这几乎可以称作道德败坏。”
闻言，洛修斯稍有迟疑，道“唔……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
教皇阁下“什么事？”
“在所有种族的王之中，你是唯一不曾受主授意统一种族的王，”洛修斯慢吞吞道，“在你统辖人族之前人族便已经存在——但其他的王不是这样，他们被授予力量时种族尚未成型，他们没有一位族人。”
教皇阁下感到一丝危机“所以呢？”
洛修斯回答“所以主在赐予他们的力量之中，有创造族人的力量。”他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你说的奥尔丁的子女应该是被他创造出的族人，奥尔丁不喜欢小孩子，他不会享受当父亲的乐趣——所以我希望不要对奥尔丁有偏见，你和他毕竟并非一个种族，人族的道德观也不适用于他。”
教皇阁下“……”
事情的真相弗拉德会不知道吗？
他只是知道在奥尔丁诞生过，主未曾在奥尔丁身上耗费过多少精力，弗拉德猜测主根本不关心这个龙族——所以他才选择如此诋毁奥尔丁。
但结果让弗拉德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原来主并非根本不关心奥尔丁。
这个认知让教皇阁下心堵。他叹了口气，拿洛修斯无可奈何“你这么关心奥尔丁吗？他什么事你都知道，你还这么信任他。”
在萨泽杜斯的衬托下，主对奥尔丁的关注绝称不上关心。
但毕竟世间只有三个造物出自主手，奥尔丁就是最后一位。
洛修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教皇阁下趁热打铁“以后你也这么关心我好吗？”
“……”洛修斯试图佯装耳聋，但还是觉得不恰当，他艰涩道，“弗拉德，你已经不是需要父亲关怀的小孩子了。”
教皇阁下“？”
天堂。
天国尚未被架构完全，金羽花烂漫地生长在日后将有千万天使生活的七层天中。
天堂只在水晶天架立起了神灵的宫殿。
奥尔丁已活过上万年，记忆漫长冗杂得再多的书卷也记录不清，旧日在天堂的少时经历也已经渐渐模糊了，过去的旧事他已记不清了。
只是偶尔还会梦见。
水晶宫，主坐在中央穹顶下的座椅上，他端正、无可挑剔地坐着，即便从上俯视他，他仍是在高处的那一位。奥尔丁生来就知晓造物和神灵的区别。
主不是“活”的，他不像造物，有“活”的性情。
但萨泽杜斯和他想法迥异。
奥尔丁走进水晶宫，阶下远远站立着一个天使，月辉似的银长发，日光似的金瞳，他弓下洁白的六支羽翼，笔直地站在阶下，耀眼得仿佛能刺伤人眼目。
奥尔丁相貌同样出色，但与萨泽杜斯截然不同。
不像锋芒毕露却没有疏离感的萨泽杜斯，奥尔丁更难以相处，苛刻而挑剔，冷肃到几乎摄人的程度。
奥尔丁停在阶下，垂眼不语。一如往常，他听见主说“萨泽，过来。”
萨泽杜斯走上前去，恭敬地在主膝前单膝跪下，微俯首，以右手虚对左心口，礼节无处挑剔。但奥尔丁一直知道，这样礼貌的天使，有绝不礼貌的想法。
萨泽杜斯不是一个足够谦逊的造物，他足够完美，让他傲慢。
主的手指勾在萨泽杜斯的银发上，温和道“我将沉睡一段时间，在沉睡前，我要使你们成长完全，由萨泽建构天堂，而奥尔丁，”主停顿了一下，微笑着看向奥尔丁，“在人间选一处你的去处，去建立起新的种族。”
垂首的萨泽杜斯一僵。
他没有克制住，抬脸盯上神灵，问“为何您又要离去？”
主的神态没有改变，他始终微笑着，萨泽杜斯的发丝还有一缕勾在他指尖“你还太年轻了，萨泽，你需要时间成长。”他像看不懂萨泽杜斯的心意，“你不能长久地依靠我。”
——明明萨泽杜斯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不是他要像个孩子一样依靠主。
他说的是，他不想见不到主。
但奥尔丁知晓，萨泽杜斯到底是什么意思，主不会在意。
主看向站立不语的奥尔丁，平和道“你该离开天堂了，奥尔丁。”
你该离开天堂了。
你该离开了。
奥尔丁——主赐予他的名字。
旧事奥尔丁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该离开天堂了。
龙族的王从故梦中醒来。
他从座椅上站起，殿中金火幽微，燃着浓烈、靡荡的香，黑色的军式制服贴合着颀长的躯体，他揉了揉太阳穴，睡过短暂的一觉他连衣袖都不曾乱过一分。
夹起桌上的单片透镜，奥尔丁勾过透镜旁的细链，将透镜戴上，喃喃“你……该离开天堂了，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