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科幻灵异 > 大命 > 第9章 第9章
  大年初一,不上朝,且宫里有大监轮值,沈无疾却仍起得早,不似平日里的富贵豪华,挑了身白底间红纹,提着食篮,独自去了天牢深处。

  沈无疾下到昏暗潮湿的天牢深处,示意狱卒停在原处,只有他自己提着篮与灯笼前行,直到尽头的牢室外,他停下脚步,将灯笼挂在一旁的墙上。

  尽头的牢室里很大,正中央用六条成人臂粗的铁链分别锁着犯人的脖子,四肢,与腰肢,铁链的另一端则都深深地嵌入了身后石壁中。犯人身上的囚衣破破烂烂,血污得不像样子,人也垂着头,像是死了般,散乱的长发覆着面。

  沈无疾站在牢室外,沉默地看了会儿,用从狱卒那拿来的钥匙开了大铁锁,稍稍低头,弓着腰进去,将食篮放到桌上,抬手将斗篷的帽子摘下,露出脸来,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冷漠,只是如在寻常的达官显贵面前那样柔顺,八面玲珑,聊家常似的:“昨夜三十儿,这儿的吃食可与平日不同?”

  听到他的声音,那犯人若遭雷电通身而过,猛地一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手指也张开,手背冒着青筋,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铁链,扑上来掐住沈无疾的脖子。铁链猛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这沉闷的地底下越发放大了,听起来令人心头一悚。

  可沈无疾却丝毫不慌不惧,他面不改色地仍负手站在原地,甚至嘴角的笑意也未变分毫,看着对方的利爪仅仅离自己的脖子只有半指距离,眼都未曾眨一下。

  “沈无疾!你这贱人!”犯人从嗓子里发出了如鸮叫声,尖利难听得刺耳。

  “阉人的声儿本就难听,你这样,更令人头疼。”沈无疾缓缓道,“曹公公,大过年的,除了我,怕也没人来看望你,你又何必呢。”

  他眼前的这个吊于天牢深处的犯人,正是天下以为早已被他手刃的奸贼曹国忠。

  曹国忠没有死。

  此事知道的人很少。

  曹国忠且不能死,因曹国忠的身上藏有一个大秘密。

  曹国忠仰头乱叫一阵,张狂地骂沈无疾祖宗十八代,形若癫狂。

  沈无疾原还揣着手在腹前,耐心样站在那看着他,等着他骂完,见他始终没停嘴,便转身去一旁的桌边,打开食篮,将饭菜一一取出,摆放到桌上。

  曹国忠骂了一阵,见沈无疾无动于衷,终于不骂了,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了起来。他咆哮时脸部狰狞,如今勉强冷静,稍稍恢复了些许“原先面目”。曹国忠年逾五十,又是精修武艺之人,却因少年去势的缘故,一直生得白面模样,现今看起来,倒像中年书生。

  只是曹国忠眼中的阴狠与仇恨藏不住,他咬牙道:“沈无疾,你别以为你春风得意,你以为你帮那群贱贼卖了我,他们就当你是自家人?呸!你是个阉人,对他们而言,你和我,没什么差别。日后,你就是我!”

  沈无疾微微一笑:“无疾之所以是个阉人,也无非托曹公公的福罢了。”

  曹国忠眯眼,道:“冤有头债有主,沈无疾,卖你的不是我,阉你的也不是我,若不是咱家当日见你机灵,将你带在身边,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浣衣局里做个浣洗小奴,甚至早就没命了!你倒好,倒怨到咱家身上来了,良心被狗给吃了!若不是咱家——”

  “若非公公为了一己私利,四处伐杀异党,无疾的爹娘何至于受到株连葬身,无疾又何至于在逃亡中流落街头,被牙婆子辗转卖到宫中,何至于成了浣衣局里受尽欺辱的小奴呢?”沈无疾仍含笑望着曹国忠,缓缓道来,可眼中闪烁的却只有刺骨的恨意与冰凉。

  曹国忠怔了片刻:“你……你……”

  “曹公公很惊讶吗?还是说,曹公公手下冤魂数万,早已不记得自己杀过些什么人,更别说,无疾的父母家人那样微不足道。”沈无疾眼中的仇恨很快消散,他垂眸,右手执筷,左手扶袖,慢条斯理地往白饭上添菜。

  “你……你爹娘叫什么?”曹国忠问。

  “丝毫不重要,我都不记得了。”沈无疾笑道,“山野村夫村妇,能叫什么好名儿?无非是沈阿牛,沈春花之类。”

  曹国忠有些愣。

  “我家祖上几代都没沾过河南明家半点光,不过在山野小村里锄田织布罢了,哪能攀得上那样的书香世家的光。可没人听啊。就因我祖上有人做过明家族人的妾,生了几个我爹娘见所未见的庶子庶女,我家便和明家有了千丝万缕的干系,好讨不着,光沾不上,唯独砍头这天大的好事儿,便分了一份。”沈无疾笑着问,“现在,曹公公还敢对着我说冤有头债有主这六个字吗?”

  曹国忠半晌没说话,垂着头,思来想去,忽地仰头长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无疾面不改色,仍含着笑,端起满满是菜的碗,走回到曹国忠面前,夹了一筷子菜:“都是公公最爱吃的,尝尝?”

  曹国忠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垂眸打量那菜。

  许久,曹国忠冷笑道:“咱家倒不怕你要杀咱家,你敢吗?”

  “自然不敢。”沈无疾笑着道。

  曹国忠便低头,恶狠狠地将筷尖所夹的肉咬去嘴中,一边死死地瞪着沈无疾,一边磨着牙吃下了这块肉,又去如此咬沈无疾为他夹的别的菜,仿佛他如今口中所撕咬吞食的是沈无疾的皮肉。

  可也没吃多少,沈无疾忽然手一松,筷子上的肉掉到了地上。

  曹国忠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解地看着他。

  沈无疾笑了笑,手一翻,手中的碗口朝下,里面慢慢的饭菜都倒到了地上,与泥土稻草混到一起。

  “曹公公吃得这么香,我都不忍心了。早知如此,我便让人少放些药了。”沈无疾愧疚道,“可如今木已成舟,若曹公公再吃下去,容易没命,无疾可不敢。”

  曹国忠皱着眉头:“你放了什么?”

  沈无疾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转身出了牢房,在外头寻来一条狱卒所用的长板凳,摆在牢房门内,往上坐着,背靠着身后的牢房栅栏,懒洋洋道:“泻药而已。”

  曹国忠:“……”

  “我知曹公公爱干净,又要脸面,特意为您寻来的泻药。”沈无疾拍了拍手,外头便来了几个狱卒,干站在那,也不说话。

  曹国忠隐约已觉得腹中不妥,却忍着道:“沈无疾你个贱奴,你当这样,我就会告诉你龙脉在哪了?”

  沈无疾微微叹息:“唉,曹公公,你说,咱家一个阉人,知道了龙脉又有何用呢。想知道龙脉所在的是朝中重臣,我一个司礼监掌印,吃饱了撑的么。我对龙脉在哪儿没有丝毫兴趣,不过是昨日高兴,想着便在今儿年初一来探望你,给你寻寻晦气,好让自己更高兴些罢了。”

  曹国忠只觉腹中忽的如哪吒闹海般翻腾起来,肠子似打成了死结在拔河。他的面皮都抽搐起来,咬着牙,攥着拳,极力抑制这痛苦,短短瞬间,竟硬生生咬破了自己嘴中皮肉,闻到了血的味道。

  曹国忠再忍下去,怕是要咬断自己的舌根,只好开口骂:“沈无疾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天打雷劈的孙子!今日你这样对我,来日——”曹国忠痛苦地闷声呻|吟一声,继续骂道,“来日你必比我下场惨百倍千倍!你——沈无疾——”

  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作响声,牢室内顿时秽气熏人,恶臭不堪,狱卒们微微皱眉,却没动,仍立在那。

  沈无疾倒是侧了侧脸,抬起宽袖捂住口鼻,颇为嫌弃。

  曹国忠一生最爱脸面,当年为了被河南明家一人写入书中嘲讽一事,他自觉没了脸面,一怒之下,设计诛了明家,如今他虽落入天牢为阶下囚,却仍难改心性,被沈无疾这样戏弄,于众目睽睽下失禁腹泻,自个儿还仍被吊在空中,一气之下,竟生生的羞怒至昏厥。

  沈无疾没听到他骂了,瞥了一眼,仍遮着口鼻,起身去了牢室外,这才对狱卒道:“弄醒他。”

  狱卒领命,上前去拎起墙角的污水,对准曹国忠劈头盖脸浇了下去。

  这样的冷天里,已被废了内力的曹国忠被冰水淋头,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又要大骂,却听得沈无疾道:“曹公公爱干净,一身秽物,你们也看得下去?”

  “沈无疾你又想作什么!”曹国忠警惕道。

  “有何好问,我要作什么,公公都只能受着,何必多问。”沈无疾微笑着道。

  “你——”

  曹国忠尚未骂出口,就见狱卒拿着东西朝自己走来,待他看清,勃然大怒,“沈无疾你有种就杀了咱家,莫玩这些虚的!”

  “公公都糊涂了,托公公洪福,无疾哪来的种。”沈无疾皮笑肉不笑道,“还等着作什么,等明儿过元宵吗?”

  狱卒立刻忙活起来。

  沈无疾站在那儿冷眼看着曹国忠咆哮叫骂,看着曹国忠如蛆虫一般扭曲挣扎,看着曹国忠丝毫没有尊严地遭受密刑折磨,心中却没一丝波澜。

  十多年卧薪尝胆,终于能报仇雪恨,却并没意思。

  曹国忠再如何痛苦,再如何将所有人能想到的刑罚都遭受一遍,哪怕他死去再活来,也仍然于事无补。

  死了的人活不回来了,沈无疾失去的东西,也同样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