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捕风者 > 第6章 缪斯坐在桌上(下)
  ————

  “咚。”

  黑暗中,孩童细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眉毛紧紧地皱着,眼皮不住跳动,像是做了怪物之手一类的噩梦。冷汗顺着湿润的额发滚落下来。

  “嘀——嗒——”

  男孩猛地惊醒,收缩的瞳孔紧盯着被风扯动的窗帘,星光透过树枝在地板上留下影的斑驳。

  “咚。”

  什么声音?

  他震颤着从床上坐起来,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夜半屋内的奇异响动。

  “嘀——嗒——”

  好像是厕所的水龙头没关好。

  他擦掉额头的虚汗,轻轻从床上跳下来,手握住房内门把的那一刻,他不自觉放缓动作,贼一样把门打开,静悄悄走出去。

  黑夜有一种诡异的力量,总能将熟悉的场景变得曲折陌生。大厅中空无一人……走出房间后水滴的声音更加清晰,于此同时浴室里传来另一种响动,仿佛有人拿指甲在划什么异常光滑的东西……

  小宴吞了口唾沫,轻声退到玄关处捡起扔在地上的网球拍,然后慢慢靠近声源。

  浴室的门虚掩着,通过门缝,小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单手撑在洗手台上,右手指甲在抠划镜子,肩膀肌肉僵硬,气息浑然不像活人。

  终于出现了——你这怪物!

  小宴双手握紧球拍,呼出的气流逐渐变得颤抖。

  充满血丝的眼睛陡然转过来,透过蜷曲的发丝森冷地注视那条门缝。

  星光撕开阴影在门口闪动。

  她直起身子,步履僵硬挪走过去,猛地把门打开:走廊空无一人。

  是我多心了么。

  吐掉喉咙里不断涌出的涎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面容扭曲,脸上满是僵死之气,她的眼睛亦怨毒愤恨地回视镜外。

  “呵,还不死心,是因为那个小鬼吧……”

  放弃吧。千万不要把我逼上绝路。

  小宴躲在餐桌底下,屏息等待那个身影从浴室出来。

  他沉默等待着,直到她拖着蹒跚的步伐走上楼梯,他连忙从桌底钻出,跑回房间,搂着球拍,严密地裹上被子。

  一个人影出现在床头,她静静地盯着被子里的孩子——他的呼吸匀称,面部表情和平日一样透着不安。

  她的手探上去,孩子毫无反应。过了几秒,他咂咂嘴,转身侧卧背对着她。

  果然是我多心了。

  她收回手,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关上房门。

  小宴在黑暗中睁开双眼,久久地,凝视那道紧闭的门。

  酒店气氛变得越来越热烈,如若不是参与人员都穿着黑色衣服,旁观者都要以为他们在举行年终晚会了。

  “彭先生以前学过琴么?”左思好奇地问,“十根手指貌似比普通人修长有力,指腹肌肉也很结实。”

  “咦?真的吗?”同行女生凑过去瞧。

  彭姜宇谦虚笑着:“小时候上过兴趣班——我在这方面完全没有任何天赋,很早以前就不弹了。”

  左思浅抿口香槟,对他这番说辞不置可否。

  “这孩子就是谦虚!”潘静大笑着要去拍他肩膀,被许哲死死摁住,“一看你的手就知道你以前练习得有多认真。”

  “确实没有天分,”彭姜宇轻声喃喃,“丝毫没有。”

  “别谦虚啦!”男同事起哄,“不如请他为我们演奏一曲好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敏感,左思发觉彭姜宇的眼神变了,虽然只是一瞬,但那丝不耐烦与暴虐情绪显露出来。

  他私底下,暗藏着一副别样的面孔吧。

  “这……”彭姜宇为难地皱起眉头。

  “不如去试试,”安俊逸说,“正好门旁有钢琴。”

  “可是……”彭姜宇在尽力搜寻拒绝上司的理由,“这里毕竟是追悼会……”

  “又不是亲属举办的,”潘静给他打气,“你弹一首舒缓的曲子不就好了。”

  其实就连左思这样涉世未深的十四岁少女都明白,这场追悼会不过是借着竹节空去世的由头让各家出版社团来这里聚一聚,拓展自己的利益圈子罢了,彭姜宇若是再推就显得太不懂事,有拂巡音出版社的颜面。

  “这……”彭姜宇轻笑道,“那我就献丑了,弹得不好还请不要笑我。”

  “不会啦!”

  众人起哄,把他赶到钢琴边上。

  “你觉得他怎么样?”邹木易问左思。

  “说不上来的古怪。”

  靠近钢琴,彭姜宇的心脏出现异动。

  左思心脏突的一跳,几近窒息,邹木易伸手接住险些跌倒的少女——“左思!”

  少女瞳孔涣散,竟像是睁着眼睛失去意识。

  前厅传来一声惊叫:“快来人!何慕昏倒了!”

  怎么会这样……

  “左思!”

  耳边是海浪的呼啸声,左思感觉她正伏在被海浪冲击的甲板上,周围一片漆黑。隐隐的,浑濛的前方裂出一道口子,一个白色的影子从一堆纷乱的星屑中透出来……

  手指触碰到的温度是冰冷的,可他的眼睛里净是真诚和善的光。

  你是谁?这是谁的眼睛?

  邹木易抱紧左思,正要冲出去——电灯忽然坏了,鬼眼般闪烁,接着同时爆炸,人群乱作一团。

  得先把左思送去医院!

  柔弱的手指捏住他的胳膊,左思在混乱中轻轻喘息着:“我没事……”

  心跳逐渐缓和正常。

  有谁在看我。

  她抓住邹木易的胳膊使自己站起来,顺着感应的方向看去——此时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她看见钢琴旁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部,但她确信一定是他。

  黑暗中的二人两两相望,眉心刺痛。

  彭姜宇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服,额上渗出冷汗。

  是琴的缘故,还是她的缘故?

  黑云如同巨大僵硬的石灰壳,将寻城市死死压制住,那些坠落的简直不是雨水而是某种在云层中死去的怪物之血。左思拿染香的帕子捂住口鼻,在邹木易的催促下攀上救护车。

  “心率有些不齐,”医生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平常有熬夜的习惯?”

  “……嗯。”

  “你才多大,学习有那么紧张?”

  “这个……”左思不知道怎样回她。

  “饮食呢?”

  “习惯吃咸的和辣的。”

  医生抬头看着邹木易:“你是她什么人?”

  “呃……”邹木易难住了,医生的眼神逐渐变得警惕。

  “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医生下意识握住左思的手,把她揽到身后,“你和她什么关系?”

  “同事关系——”邹木易哭笑不得,从衣服里抽出一张名片,“我叫邹木易,是麟居出版社的编辑,她是我负责的漫画作者。”

  医生接过名片,仔细辨别真伪,然后侧头去看左思:“是真的?”

  左思点头。

  “难怪熬夜。”医生说,“你的心脏没有别的问题,只是今后要调整作息时间——我这样说根本没用吧?”

  “怎么会,”左思摆摆手,“我会调整的。”

  “每个病患都这么说。我理解你们创作人员都把晚上当成灵感高峰期,但是我们医院接手的猝死案件不少,大多都是脑力工作者……世界上没有哪个药物的功效抵得上自我爱惜,作为长辈,我希望你不要熬夜,成败不急于一时。”

  左思默然点头。

  “另外,”医生的目光投向邹木易,“麻烦你提醒她的家长,饮食方面务必以清淡为主。”

  邹木易表示赞同:“我会的。”

  医院走廊里站满排队的病人,空气中漂浮着粘腻的气息,左思闻着这种气味恨不得当场去世,她掏出手帕,发觉上面沾染了消毒水味儿,她皱住眉头,心绪变得极差。

  邹木易见没有人看他,他极其快速地从西装裤里拿出一盒薄荷油,伸手塞给那位处于爆发边缘的少女。

  “你带着!别还了。”还好没人看过来。

  左思揭开盖子,拿手指沾了一些抹在人中和太阳穴上,心情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好。

  真是个怪人,邹木易在内心嘀咕,总是喜欢老婆婆样式的东西。

  “何慕怎么样了?”振奋起来的左思终于有力气关心别人,“他不是昏倒了么?”

  “具体情况我还不了解,不过很可能是悲伤过度引起的。”

  “在大厅里他就是一副站不稳的样子……”

  “左思,”快走到前厅时邹木易停下脚步,“有件事情我以前提过。”

  又要谈公事了。

  “你是时候准备连载长篇漫画了。”

  左思看向别处。

  “短篇漫画很难积攒到人气,并且,如果你以后要实打实地靠这过活,你必须画长篇……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左思淡漠地嗯了一声。

  “你已经出道四年,如果你还打算这样混下去恐怕我以后不能再做你的责编。”

  左思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

  说得太过火了么……她毕竟才十四岁,用成人都难以达到的标准去苛责她的确……

  “真的么?”左思的声音轻微颤抖着,“如果我继续画短篇,你真的真的就不能做我的责编吗?”

  “当然——”在看到左思灿烂笑容的那一瞬间,邹木易硬生生把“不是”两个字吞下去,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比竹节空还要难搞的作者,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

  “我也想画长篇。”她忽然正经起来。

  邹木易怔住。

  大雨被风带进房檐,左思看向厅外暗绿的植被,深夜里的压力重新袭来:“可是……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一个创作者需要绞尽脑汁地去思考“到底应该画什么”的问题时,往往是进入了最糟糕的状态。

  邹木易站在她身旁俯视她乌黑的头发:“这个问题我们也谈过。”

  “我依旧坚持。如果接受公司安排的题材,那简直就像为公司而画。”

  “短篇可以接受,长篇却不行?”

  左思轻按住胸口:“长篇需要花费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不想用那么长的时间去做一件违心事。”

  “一年。”邹木易直起身子注视远处的一小块天空,“一年以后如果你还不开始长篇创作,我就要离开你了。”

  左思惊讶地望着他。

  “不是开玩笑。”邹木易收回目光回视左思,“我是认真的。”

  雨声越来越大,厅里迅速安静下去,连病人咳嗽的声音都难以听见。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