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楚留香]留云 > 第45章 催命医
  明月夜

  一道黑影潜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走廊,直奔着远处陷入夜色的屋舍而去。

  屋子一共有十间。

  八间住了人,两间是空的。

  而这八间住了人的,有五间房中燃了烛火,另外三间则是一片漆黑。

  月光无言地笼罩着大地,那黑色的影子就犹如一道嶙峋的树影,静悄悄地映在窗纸上。

  默默地向屋内窥伺。

  寂静。

  夜风渐渐吹起,晃动了婆娑树影,而那黑影也随之而动,又一次潜入了角落。

  院中,忽然有人翻墙而入。

  月光将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而黑色的斗篷将他遮盖得严实,整个人几乎已完全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斗篷人并未多做停留,便迅速地闪进一间屋子,然后燃起了灯芯。

  他轻轻将一只木匣放在桌上,缓缓脱下了兜帽。

  火光在灯盏上跳动,驱散了整间屋子的夜色。

  桌上,木匣底部渐渐渗出了黏腻的液体,在光下反射出不详的色泽。

  “叩叩叩——”

  门外有人敲门,斗篷人一边解开斗篷,一边转过了身。

  如此一来,他那一双深邃异常的眼眸便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原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催命医”。

  映在窗上的树影不经意间微微晃动了一下。

  此时,门外的人也已走了进来。

  少年提着灯笼,敛目道:“师父。”

  那人将斗篷搭在屏风上,一边问道:“药都送了吗?”

  少年道:“都已送了。”

  那人点点头,便再未说话。

  于是少年也就不再开口,只小心地拿起桌上的木匣,便提着灯笼又离开了。

  少年步子迈得很急,但速度却着实算不得很快。

  其实他与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区别并非只是“尚有差距”。

  因为他并不会武功。

  不过这一路少年走得却还算顺利,没过多久就走到了白日喝过茶的地方。

  他将灯笼和木匣一起随手放在地上,然后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锄头,开始在土里挖了起来。

  他做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大坑。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接着他便转过身,打开了地上的木匣。

  尽管夜色浓郁,但由于灯笼放得并不是很远,所以里面盛放的东西,还是能叫人一眼辨认出来。

  那是一条折起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

  显然它刚被人斩断不久,血液还尚未凝固,正顺着匣子的缝隙一滴滴掉落下去。

  可谁知这少年竟无动于衷,连看也不看就直接将这手臂埋进了土坑中。

  然后再将土填平。

  默默做完这一切后,少年终于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对着夜色,发出了自语般的低喃:“南方的条件其实并不适合葡萄生长,所以这一带的葡萄大多都比较纤弱。”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但现在,你大概清楚为何这棵却长得如此之好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风轻轻地吹动着葡萄叶,发出了一阵细密的沙沙声。

  少年笑了笑,又道:“你不必再躲了,我已知道你的名字。”

  “艾虹。”

  皓月当空,犹如一面明亮的铜镜无声映照着大地。

  而楚留香正枕着胳膊躺在屋顶上,合着双目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直到瓦片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动,他才微微掀开眼皮,便见游云鹤正立在房檐上,微笑注视着自己。

  楚留香道:“云鹤兄半夜不睡却跑来这里吹风,当真是好兴致啊。”

  游云鹤走到楚留香身边坐下,笑道:“你不也是?”

  楚留香道:“也许我只是为了躲你。”

  游云鹤道:“我躲你还来不及,你又为何要躲我?”

  楚留香道:“也许我是不想让你瞧见我在偷偷喝酒。”

  游云鹤笑了,道:“那你该躲的人可不是我,应该是胡兄。”

  楚留香也笑了,道:“他最多将我的酒抢走,自己喝个精光。但你……我现在住在你的家里,万一你见了酒,要将我赶出去可如何是好?”

  游云鹤道:“我相信就算我不留你,这城中也有的是人想留你。”

  楚留香道:“就怕他们想留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命。”

  游云鹤道:“那你便该早早回家去,也叫我能少些麻烦。”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第一个劝我回去的人,而且就连我自己也知道回家去就能少几桩麻烦事,但……”

  游云鹤叹了口气,也躺了下来,道:“但你那要命的好奇心又发作了。”

  楚留香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游云鹤道:“那胡兄呢?”

  楚留香道:“他已经走了。”

  游云鹤道:“去了哪里?”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

  游云鹤笑了,道:“这倒是不错。他又不是你的儿子,要去哪里当然也不需要向你报备。”

  楚留香也笑了,道:“所以现在没人会抢我的酒了。”

  游云鹤道:“一人喝酒,愈喝愈愁。”

  说着,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从中取出什么递了过去。

  楚留香道:“银丹草。”

  游云鹤道:“是。”

  楚留香将它含入口中,冰凉的气息便瞬间席卷而来,连神志都为之一清。

  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发现一些之前所没有发现的事情。

  楚留香盯着游云鹤袖口一处不甚明显的暗色,道:“你今日……”

  游云鹤迎上对方的目光,坦然道:“我今日去见了一位债户。”

  楚留香道:“是谁?”

  游云鹤道:“‘凤尾双钩’花昭月。”

  楚留香道:“数月前,我曾听闻她无故与‘竹节钢鞭’谢江流有过一次生死之斗,可是与此事有关?”

  游云鹤道:“不错。不过并非只是江湖上的意气之争,而是血海深仇。”

  楚留香惊道:“莫非与当年花家血案有关?”

  游云鹤点点头,道:“她这些年确实一直在寻找凶手。”

  楚留香道:“她怀疑是谢江流做的?”

  游云鹤道:“花昭月本是没有怀疑到他的。直到有一次谢江流酒后赠与陪酒的花魁一块羊脂玉佩,她才真正确定了凶手的身份。”

  楚留香道:“这玉佩可是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游云鹤道:“玉佩本身并无特殊,特殊之处在于栓玉佩的金丝绳结,准确地说,是绳结的编织手法。”

  楚留香奇道:“编织手法有何不同?”

  游云鹤道:“这绳结的编法不同于一般绳结,它里面丝线的每一次交织都与花家心法暗暗相合,这是只有花家人才知晓的秘密。”

  他叹了口气,又道:“也正因如此,谢江流才会毫无顾忌的将它赠与他人。而更巧的是,那名花魁便是花昭月的一位表亲,她一瞧便已明白这绳结正是当年花家家主所用之物。”

  楚留香道:“这一切如此隐秘,云鹤兄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游云鹤道:“数月前花昭月与谢江流一战,她未能如愿杀死谢江流,反而遭遇重创,右臂被废。”

  楚留香道:“于是她便……”

  游云鹤叹息道:“于是她便找到我为她重续经脉。”

  楚留香道:“而你也一定成功了。”

  游云鹤道:“是的。然后她便找到了元气尚未恢复的谢江流。”

  楚留香道:“那次他们二人相斗,看似是她惨败,实则却是两败俱伤。”

  游云鹤道:“不错。而这一次她终于杀死了谢江流。”

  楚留香道:“她用你医治过的手臂杀人,所以今日你便去取回了‘诊金’。”

  游云鹤望着远方皎皎的明月,喃喃道:“我虽是只取‘诊金’,可我也因此害死了她。”

  楚留香不由向他看了过去。

  游云鹤低声道:“我去时,她正在躲避谢家人的追击,样子也如我所料的狼狈……但我没有料到她会自己砍下自己的右臂。”

  他吐出一口气,气息中含着银丹草独特的冰冷。

  “凤尾钩乃是一对,须由左右两手同时出招。若使用者只余一臂,那便无法发挥武器应有的实力——而这也是她当初找到我的原因。”

  “现在的花昭月,想必已是个死人了。”

  游云鹤闭上眼睛,叹息道:“如此看来,‘催命医’这个绰号着实没取错。”

  楚留香道:“你只是在遵循自己的原则。”

  游云鹤道:“但当初若我拒绝医治她的右臂,是否如今反而能救下她的性命?”

  楚留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游云鹤苦笑道:“也许就算我不救,她还是会去,去送死。”

  楚留香道:“但她若能守住与你的约定,仇怨也许就会在此打住。那么你所救的就不仅是正在争斗的两个人,而是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

  游云鹤忽然道:“我有个问题始终不明,不知香帅可愿为我解答?”

  楚留香道:“请讲。”

  游云鹤道:“你可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杀人?”

  楚留香道:“是。”

  游云鹤道:“那假若你身负血海深仇,这条原则你是否还能守住?”

  楚留香道:“我若有一天亲手打破自己定下的原则,那么我便也不再是楚留香。”

  游云鹤喃喃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原则都无法守住,那他又如何能叫别人信服。”

  楚留香的目光忽然变得缥缈起来,但他的声音却又那么坚定。

  “没有人有资格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不论是你,不论是我。”

  “那么谁有?”

  “律法。”

  游云鹤凝视着楚留香的眼睛,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微微一笑。

  “香帅实乃通透之人。”

  艾虹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催命医’的由来……”

  少年不禁无奈道:“原来你竟什么也不知道。”

  艾虹转转眼珠,笑道:“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要出来查查看嘛。”

  少年道:“若非我主动告诉你,就凭你这点功夫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

  艾虹小声道:“胡说,起码你师父就没发现我。”

  少年嗤笑道:“他没有明说,不过是想给你留点面子罢了。”

  艾虹道:“那你呢?你又没有……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少年叹了口气,道:“你想问我又没有武功,又是怎么能察觉到的,对么?”

  艾虹点点头。

  少年忽然陷入了沉默。

  烛光只照亮了他半张面容,另一半则藏入了黑暗,是以这一刻他的神情显得是那样复杂。

  过了很久,少年才终于缓缓道:“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

  闻言,艾虹不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少年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艾虹见对方不似作伪,犹豫了很久还是问道:“那、那你是从时候有的这个能力?”

  少年想了想,回忆道:“大约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明明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不清楚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这是从小便如此的。”

  艾虹咧咧嘴,道:“你说的真邪门。”

  少年不禁大笑道:“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忽然起身,拍了拍衣裳上染的尘土后,提起灯笼作势就要往回走。

  艾虹见他不再管顾自己,不禁疑惑道:“你去哪儿?”

  少年无奈道:“大半夜的除了回房睡觉,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艾虹怔了怔,犹豫道:“可是……”

  少年打断道:“可是什么?我劝你也早点回去洗洗睡,不然万一在外面瞧见什么残肢断臂就不好了。”

  艾虹瞧着他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忽然鬼使神差般地道:“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名字,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少年的脚步停了停,低声道:“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艾虹道:“是。”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再次迈开双腿。

  “我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