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楚留香]留云 > 第70章 云我皆无心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溪水淙淙,沿着山涧蜿蜒而下。

  楚留香站在溪边,静静地凝望着水中倒影。

  他在等一个人。

  他在等原随云。

  他想问他几个问题,再跟他说几句话,最后还想告诉他一个决定。

  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好该问什么,该说什么——有时他又觉得仿佛什么都已不必问,也什么都不必说。

  他当然也还没有做好那个决定。

  他呆呆地站在水边,不觉已出了神。

  有蝴蝶自花丛里蹁跹而来,不时在水面上点出道道微小的涟漪。

  它们飞舞、嬉戏,最后竟悄悄地落在了楚留香的肩上。

  也许它们是被这这缥缈的郁金花香吸引,也许它们是知道他绝不愿伤害任何一条生命。

  但不论如何,它们终究已与楚留香产生了交集。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中忽然又多了一条倒影。

  它与蝴蝶、与碧草一起出现,出现在这溪水之下,白云之间。

  原随云虽来得悄无声息,可楚留香却还是发现了。

  因为蝴蝶已惊慌地飞走了。

  可他却没有回头去瞧,只轻声道:“你来了。”

  原随云道:“因为我知道你要见我。”

  楚留香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原随云道:“你要见我,不过是想从我口中问出一些消息。”

  楚留香道:“是,但并不全是。”

  原随云道:“哦?”

  楚留香道:“因为我也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原随云道:“什么事情?”

  楚留香苦笑道:“老实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原随云笑了,笑得很温和,也很亲切,竟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位最体贴的好朋友。

  他道:“那么你也许可以先说一些已经想好的事情。”

  楚留香道:“但我已想好的事,原公子自己岂非也已猜到?”

  原随云道;“比如?”

  楚留香道:“比如我已见过了你想要我见的人。”

  原随云点头道:“这一点我确实已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那么此去之险,香帅应该也已明白了。”

  楚留香道:“是的。”

  原随云道:“既知凶险,你也要去?”

  楚留香道:“非去不可。”

  原随云笑了笑,道:“你好像很自信?我记得当初在蝙蝠岛,你仿佛也是这般自信。”

  楚留香道:“自信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原随云道:“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你当然也可以自信,但你也要明白,这世上绝没有不败的人。”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只要是人,就有失败的可能。”

  原随云道:“而失败往往就代表着死亡。”

  楚留香道:“但我现在还没有死。”

  原随云道:“你现在还没有死,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彻底的败。”

  楚留香道:“原公子这般说,仿佛已笃定我会败。”

  原随云不置可否,只笑道:“我不过是奇怪,究竟是什么叫你非去不可。”

  楚留香道:“我要去,是因为我该去。”

  原随云道:“即使可能会死?”

  楚留香道:“即使可能会死。”

  原随云道:“但我想香帅并不是一个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他瞧着溪边嬉戏的蝴蝶,终于缓缓道:“也许只有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意义。”

  也许正是因为楚留香已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瞬,所以他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他当然不会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一个不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可能尊重别人的生命。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原随云,轻声道:“我想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意义。”

  原随云微笑道:“也许是这样。”

  楚留香道:“那原公子可曾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这世上每个人活着的意义大多不同,有的人只为剑而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有的人则是为情,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还有的人似乎要更加不幸一些,他们不知自己为何而活,仅仅是寻找生存的意义便已浪费了一生的时光。

  楚留香自己活得明白,但他却很少去探究别人的生活。

  而他抛出这个问题,也并非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原随云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褪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道:“那香帅可否告诉我,你又究竟为何而活呢?”

  他缓缓道:“是‘楚留香’,还是你自己?”

  楚留香道:“楚留香本就是我。”

  原随云摇头道:“你是‘楚留香’,但并不全是。”

  楚留香道:“哦?何以见得?”

  原随云道:“你可以做的选择,也许‘楚留香’死也不能做,而你不想做的决定,‘楚留香’却不得不做。”

  他低低笑道:“这样看来,你与他又怎会是完完全全的同一个人?”

  楚留香怔了怔,不由道:“听上去你仿佛认为自己已十分了解我。”

  原随云道:“一个人也许可以不了解自己,但岂非必须要了解他的对手?”

  顿了顿,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有一点我却始终猜不透,你做下的这些选择,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楚留香’决定,又有多少是你自己的本意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淡淡道:“但无论如何,这个答案仿佛都与原公子没有什么关系。”

  原随云沉默半晌,便也笑了:“不错。正是如此。”

  他说着,已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道:“这就是香帅想要的消息。”

  楚留香瞧着递到眼前的东西,却没有接。

  他低声道:“原公子是否应该先告诉我,得到它的代价是什么?”

  原随云道:“我若说不需要你付出代价呢?”

  楚留香不由笑了,直接道:“我不信。”

  原随云神色不变,平静道:“但就算你不信,现在也一定不会拒绝它的。”

  楚留香一怔,苦笑道:“是的,我不会拒绝。”

  他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已没有别的选择。”

  原随云微笑道:“这样的事情,世上岂非已有很多?就算你不愿,简直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法子。”

  楚留香果然伸手接过。

  他展开瞧了瞧,忽然抬头道:“你为何会同游云鹤合作?”

  原随云淡漠道:“不是合作,是一场交易。”

  楚留香道:“是一场什么样的交易?”

  原随云道:“一场他不会吃亏,我也不会吃亏的交易。”

  楚留香道:“看起来这是一场双赢的交易。”

  原随云笑了笑,道:“但我赢的却要比他多一些。”

  楚留香道:“哦?为何是你赢的多一些?”

  原随云道:“因为我还活着,而他却快要死了。”

  楚留香眉头微蹙,目光已不由自主落向了群山之间。

  原随云恍若不觉,只平静道:“不知那件香帅之前没有想好的事情,现在可已想好?”

  楚留香眸光一闪,手已不由自主摸向胸前。他五指一翻,一颗黄橙橙的琥珀便落入掌中。

  他瞧着它,瞧了很久很久,就仿佛里面忽然开出了一朵喇叭花。

  里面确实有花,但却不是喇叭花。

  楚留香叹了口气,终于道:“我的确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原随云道:“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一样我本应早些交给你的东西。”

  原随云道:“听上去你本不打算将它交给我,可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楚留香闭口不言,仿佛嘴巴忽然被缝上了。

  原随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甚在意,又道:“香帅希望我付出什么代价?”

  楚留香道:“我若说没有呢?”

  原随云微笑道:“老实说,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

  楚留香道:“你当然也有拒绝它的权利。”

  原随云面上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长袖一甩,最终还是将那琥珀握进了掌心。

  至于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楚留香收回手,轻声道:“你我各取所需,如今也算得上两不相欠了。”

  原随云笑了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祝香帅一路顺风。”

  他后退一步,向楚留香浅揖一礼,微笑道:“再会。”

  楚留香没有回答,因为原随云只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而这声轻叹落下之时,又似有衣袂带风声响起。

  清风徐徐,将水面吹出层层涟漪。而涟漪散去时,风声也已落下,水中忽然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一只蝴蝶轻轻在花丛间穿过,悠悠荡荡地向着远方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随云脸上的笑容才终于落下。他手腕一转,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剑。

  这是一柄极为特别的短剑。

  因为你若足够细心,便会发现这柄短剑两侧的剑刃并不一致。

  薄的一侧极薄、极利,已当得上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而厚的一侧却极厚,也极驽钝,仿佛只能用来切豆腐。

  他本不会带这样一柄剑出门——因为钝剑是杀不了人的。

  而一柄不能杀人的剑注定毫无价值。

  没有人想要毫无价值的东西。

  可现在,他却偏偏拿着这样一把剑,忽然往自己掌心割去。

  用的是钝的一侧。

  钝剑虽不能杀人,但却可以伤人。

  而且比利剑更令人痛苦。

  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滑下,又坠入清澈的溪流。

  他已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原随云低垂着眼睫,面上却连半点表情都没有。

  他明明在做着伤害自己的事情,但神情却淡漠得仿佛在看别人演着一场无聊的戏剧。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鲜血颗颗滴落,仿佛某种感情也跟着寸寸断裂。

  原随云轻轻抚过掌心这道伤口,嘴角终于绽开一线微笑。

  就仿佛他已取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