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凉，晚风起。
喧嚣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像是接收到了某种信号，街上本就不多的人急匆匆地回了家。
紧闭门窗，点灯照明。
方才还有些吵闹的街道，顷刻间陷入了死寂。
不久后，待到太阳彻底隐没，夜晚降临，每家每户陆陆续续地灭了灯火，融入这无边黑暗。
除了官府，全城只有坐落于南边的尉迟一家是亮着的了。
尉迟家仅仅亮了个正房。尉迟家主坐在红木椅子上，面前是已经站了半个小时的十几名仆从和他的妻子。
尉迟氏低着头，神情木讷，一双死鱼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
尉迟家主看着自己这位正室夫人，蹙紧眉头，强烈的不满与厌恶几乎要冲出双眼，化为言语把她斥责到体无完肤。
可他的理智一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谁让这位可是县令家的大小姐，他可得罪不起。
骂人的话在嘴里回转半天，尉迟家主才心不甘情不愿、好声好气地说道：“以后不准跟别人瞎说家里的事，你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保养身子就好。”
也就上一个月的事，尉迟氏刚生了一个娃子，女孩。
“嗯。”尉迟氏依旧反应淡淡，不等家主多言，就离开了正房。
尉迟家主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他甚至能感觉到喉咙深处一丝腥甜。
别人还站在原地，神色均是放松了不少，这让这位心情本就极差的家主更是恼火。
“你们想走？做梦!全他妈给我站在这，站到明天太阳升起来，谁敢违命，家法处置!”
尉迟家家法堪称酷刑。这些下人们均是变了脸色，死死瞪着挥挥袖子离开的尉迟家主，愤恨又无可奈何。
“都怪夫人多嘴。”
等尉迟家主离开后，不知道是谁这么说了一句，其他一众人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都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如果她能管住嘴，就不会有这事了。”一人道，“毕竟是‘目渝’，肯定‘木鱼’。”
所有人基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目渝永远都是木鱼，又傻又呆。
——……
家主房间离正房有段距离，一会儿还走不到。尉迟家主是越走越烦，总觉得心里不畅快。
要是当初那仙童……呸呸呸，什么仙童，就是个鬼童!
沉思片刻，他突然回头看向一直跟着他的随从，道：“叫灵儿过去了没？”
灵儿是家主的一位小妾，最近颇得家主宠爱，早就胜过了对正房尉迟氏的。
“叫了，现在应该已经在您房里了。”
“好。你回去盯着那群废物。”
“是。”
随从离去。尉迟家主踱步向前，方才一直被压抑的焦虑、不安、害怕一齐涌上心头。
原本，他就因尉迟家近来大批量的死人、且下人均死法奇怪而头疼不已。外头一些盼着孩子回家探亲的下人的父母见孩子不回来，又不知道是谁说自己看见尉迟家往外运死相奇特的尸·体，父母们的心就炸了。
起初是在尉迟家门口又闹又哭，告到衙门说他们虐·待下人，被县令压下来了，反说这些人诬·蔑。这些人见告状不成，就开始散播谣言，也不知道是哪个，说他们家十几年前杀过妇女小孩，现在是遭了天谴，还会继续死人，所有和尉迟家打交道的人都会被牵连。
县令继续压，但谣言还是不可遏制地扩散，这会好不容易稍微平息点了，与尉迟家合作的别的家族今早来打探消息，他外出，那家族的家主恰好碰上了他夫人，结果不必多言。
消息一旦被确认属实，尉迟家的生意肯定会大幅减少，甚至……门庭冷落。
“那群人从哪知道的消息!？”尉迟家主嘀咕道，“那个姓秋的，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来!”
他猛地一挥袖子，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天气炎热潮湿，更是难以平息。
一边迫使自己冷静，一边思考往后的对策，尉迟家主完全没注意到愈发昏暗的周围。
天上的月亮一块一块地，像被缝上了黑暗的补丁一样，隐没在夜空中。星星不再闪烁，知了不再鸣叫，比死寂更甚的虚无，在黑暗中扩散开来。
等尉迟家主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完全包裹在了黑暗里。这份黑暗的边界是近、是远，他看不见，摸不着，他脚下也是黑暗，他似乎什么都没踩着，又似乎踩着一大片东西。
他没有实感。
抬头望天，依旧是黑暗，压迫感在心头升腾而出。
“这……怎么回事？!”
他咆哮着，声音传出，像是被什么吸收了一样，连带着他自己都有股不适感，头晕脑胀，四肢无力。
“小顾!小顾!”他瘫坐在地上，大叫着自己的随从，可依旧没任何回应。
怎么可能!？
尉迟家主惊疑不定地想着。
我声音不小，才一小会小顾肯定没走远，怎么会还听不见!
再次望向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几乎吞没了他整个人。
“来人啊!救命啊!!你们都是聋子吗!!!”
尽管知道极大概率是这片黑暗搞的鬼，但尉迟家主还是忍不住骂人。
‘呵呵呵呵呵……’
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他似乎听到了小孩的笑声，由远及近，一阵一阵……
似乎，到了自己身后？
尉迟家主吞了口口水，他不敢回头，可又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他回头。
一点一点地，他转过头去，还是一片黑，似乎什么都没有。
忽然间，他衣服被向下拉了两下，像是在提醒他——向下看。
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仿佛在血里泡过的、暗红色的眼睛。
是个小孩，白白净净的男孩，长得很精致，可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像是根本没有血液流通，加上头发颜色是奇怪的黑白参半，看着很是瘆人。
更别说他穿了黑衣服，在这黑暗里头，基本就是没身子，只留个脑袋、手飘在半空中，脚被衣服挡住看不见，但应该也是白的。
小孩背后背着一柄三叉戟，三叉戟也是黑的，但和黑暗有点区别，比较像是血放了很多天后的颜色，上头还绑了一粒红色的珠子，用白色绳子系着，看着有点突兀。
这脸有点眼熟啊……
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少了不少，尉迟家主看着小孩的脸出了神，又引起小孩的笑意。
‘呵呵。’
小孩嘴角微微上扬，和记忆中的一幕逐渐重合，那时，这孩子还是面色红润，双眸也还是黑色……
“你、你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小孩抽·出背后的三叉戟，一瞬间就捅进了他的胸口。
尉迟家主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看到有一个洗澡的时候死了的人，他的胸口有一排三个凹进去的小坑。
“是你!!”
遭天谴？还真的遭了天谴!
意识骤然消失，尉迟家主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倒在地上，一抹黑气从他身上冒出，顺着三叉戟进入血红色的珠子里，珠子黑了几秒后恢复红色。
小孩拔出三叉戟，戟上无血，被刺过的地方也没用渗出血液。小孩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块令牌，用令牌敲了两下珠子，黑气又从珠子里进入令牌，这次是什么反应都没了。
黑暗消散，补丁落下，月亮再现。
依旧是那条长长的走廊，小孩不见了，站着的人也不见了。
地上的人穿着他华贵的衣裳，进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