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葵退了半步。
又退了半步。
下一刻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迫着她收住预备再退半步的脚，后倾的动作生生止住，掉了个向，重新站了回去。
龙葵深吸一口气：“是第三个又如何，魔尊要杀了龙葵灭口吗？”
不等他开口，又一鼓作气道：“若是担心被旁人知道，魔尊大可以放心，龙葵无意探知魔尊的秘密，绝对不会说给旁人听，若是违背了什么不得向第三人透露的誓约，容不下涉秘的人，魔尊要杀便杀，只求不要牵连蜀山，龙葵死而无惧。”
龙葵比重楼矮了一个头，仰着脸，与他四目相对。心中紧张又坦荡：师父说，临危须不惧，不卑亦不亢。
“本座不会杀你。”
重楼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不是这个意思，然凡事涉及寂渊，总要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戾气见缝插针一般直捣心神，将尘封心底的戾兽放出来遛上一圈，叫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身杀气外露。
又吓着她了吧。
重楼道：“我并非威胁你，也不会取你性命，只是要提醒你，一个铸魂秘术，一个寂渊之囚，此二者间的联系牵涉甚广，一旦透露出去，被有心之人发觉，纵使你知之甚少，也难逃一死……你可明白？”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魔尊的态度和预料中的暴怒全然不同，龙葵反而更摸不着底了，酝酿许久的一腔壮烈霎时烟消云散了去，低头嗫嚅道：“……明白。”
重楼觉得这个“明白”敷衍得很，沉声问她：“你害怕本座？”
龙葵闻言微僵，犹豫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为何？”
龙葵缩了缩，诚恳道：“……惜命。”
重楼心中不是滋味，他何时说过要杀她的话？为何这样惧他？
这丫头倒是过河拆桥，怎不见她前世过不去奈何桥的时候，他是如何劳心劳力将她带出来的！
重楼越想越窝火，堂堂魔尊，在她心中难道就留下了个动辄欺负女人要人性命的印象？！
气着气着，忽而一顿，隐约想起，两日前于锁妖塔，他确然一时兴起戏弄过小影子，说要她的命。
……也难怪她怕。
重楼不自然地移开眼，踱了两步背对着她，动了动嘴唇：“你……不必害怕，你是本座的一个承诺，本座不会杀你。”
龙葵听不明白：“什么承诺？”
这一说便远了，重楼懒得从头解释，只道：“故人之托，前尘往事罢了，你无需知晓。我既答应他要照拂你，便不会真对你如何。”
他不说，龙葵却不得不想：那日在锁妖塔便听师父提起什么故人，白茕魔君也说过有个和她相像的红衣女子，莫非这几位故人是同一个人？她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重楼干脆将话说明白，省得她日日担惊受怕：“你只需记住，往后跟着本座不必畏手畏脚，便是你有本事烧了这魔宫，我也不会杀你……”
“哐当”一声，东殿门口，正巧赶到的白茕惊得将手中的菜盒都摔了出去。饭菜摔得满地都是，重楼被打断了话，皱着眉转头剜了他一眼。
白茕“刷”地冒了一身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嚷，手忙脚乱地收拾，紧随其后的赤芍倒是沉稳许多，上前抱手道：“禀魔尊，寂渊三十里内皆已设下禁制，封为禁地。”
这道令是重楼昨日授下的，今日有了臬刹这个变故，寂渊的备防恐怕还不够，重楼略一思索，道：“部署人手巡视戒严，擅闯禁地者格杀勿论。”
“是。”赤芍心中微沉，连一贯自视甚高的魔尊也如临大敌，事情似乎比预料的还要严重，遂郑重领了命。
白茕往赤芍身后藏了藏，心虚地说了句“属下再去准备一份”，便准备混水摸鱼跟着赤芍一并退下，却听魔尊道：“不必准备了，龙葵与本座一同走。”
白茕一愣：“魔尊才回来又要离开？”
重楼睨他一眼，懒得同傻子说话。随手便朝地上的臬刹扔了个诀，将昏迷的落水美人变回短毛鸟，提着颈子便拎了起来。短毛鸟颈子受痛，痉挛地一个激灵又耷拉下来，活像只刚从沸汤里过了一浇的野鹌鹑，看得白茕缩了缩脖子。
龙葵还站在那里像个局外人，颇有些不知所措，重楼本欲直接拎了她走，然想到方才才说过要照拂她的话，便耐着性子道：“龙葵，过来。”
龙葵揪着裙子，几乎是一步一步挪过去的：“魔尊要去哪里？”
瞧这点出息，说了不会杀她还这样谨小慎微，怕被吃了不成。
想必那一身杀气确实将她吓狠了，重楼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也没了脾气：“去人界。”
人界二字无疑是龙葵这几日听到最亲切的字眼，霎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在她心中人界便等同于蜀山，魔尊要送她回家！
到底是年纪小第一次出远门，这一路上不是被妖打伤就是被魔挟持，睡觉不敢深眠，走路不敢张望，若是一刀了结了倒也轻松，偏脑袋上像悬着一把刀，不知道哪一瞬就会突然落下来，叫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最是难熬。都道远行方知家乡暖，短短两三日，龙葵便已经深有体会。
小姑娘抿着嘴角，心里的委屈和欢喜却掩饰不住，顺着眼角眉梢就钻了出来，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儿如晴日初雪，清澄得像要开出花儿来。
重楼不知不觉跟着柔软下来，见那片杏花还躺在龙葵发间，心中一动，抬手便朝小姑娘的额角伸去。
龙葵不知魔尊要做什么，下意识地躲了躲。
然后睁睁看着大魔头从她头发里拈了一片杏花瓣儿下来。
重楼早便想捏走这片碍眼的小东西，眼下终于得了机会，很是畅快。畅快之下，难得考虑到去往人界的界渠漆黑一片，这丫头怕黑，便朝她伸去一只手，掌心朝上，提醒道：“抓紧了。”
龙葵顿时如临大敌，忙将两只手都用上，紧紧抓住了大魔头。
重楼失笑，长腿一迈，随即消失于无形。
魔尊走了，旁观了全程的白茕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赤芍，我好像看到魔尊笑了？我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大傻子，赤芍无奈：“你没看错。”
“真的笑了！”白茕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魔尊还亲自护送姑娘回人界，你看到没有，还同龙葵手拉手！这、这……魔尊讨好姑娘，已经到这个份上了？”
昨日魔尊回来时便说过要封印寂渊，这傻子定是魔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赤芍平静道：“封印寂渊需借助灵珠之力，魔尊前往人界是为寻灵珠。”
白茕才不信：“要灵珠派人去寻就是，魔界的探子遍布六界，几颗珠子，何须劳烦魔尊亲自动手？”
转念一想，龙葵虽然弱了一点，但这两日相看下来，漂漂亮亮温温顺顺，乖巧可人，于是白茕眼睛一亮，高兴了：“依我看龙葵就不错，方才她同魔尊站在一块儿，一个娇小玲珑，一个高大威武，正所谓郎才女貌，天地……什么设……”
赤芍叹气：“天造地设。”
白茕嘿嘿一笑：“对对，天造地设，很是相配！”
赤芍隐隐有些顾虑：“那位姑娘的来历……”
白茕当他介意龙葵非魔族人，摆手打断他：“是人怎么了，你从前还说过英雄不问出处，我们魔界又不同神界迂腐，只要魔尊喜欢，无碍无碍！”
赤芍：“……”
这一根筋一旦说服了他自己，便再也听不进旁人的话，赤芍简直没法同他说下去，摇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