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将契书递给他:“行内没有提前预支全部润笔金的规矩,你提的其他要求我会考虑,新改的契书我明日会让人送来。”她短促停顿,盯住他的眸子:“再会。”
陈俨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这时候,另一间房里的常遇拿着刚刚装好的鲁班锁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将二十四支的鲁班锁递还给他,说:“我能试试那个三十三支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只鲁班锁上。
“很抱歉,不能。”声音仍旧压在喉咙口的样子。
常遇讪讪起身,拽住常台笙的袍子,小声问:“那我们……走了吗?”
常台笙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抿了下唇,回说:“走了。”陈俨不伸手来接,她便将那份被改得乱七八糟的契书放在蔺草席上,带着常遇出了门。
屋中重新回归安静。陈俨丢掉手里的鲁班锁,起身钻进了冰冷的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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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常台笙将重新写好的契书递给宋管事:“送去陈宅。”
宋管事见她如此笃定,遂问:“东家已经谈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里一本刚印好的样书,回他:“还没有。”
“那?”
“看着合适会签的。”常台笙语气谈谈,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模样:“他似乎有些缺钱。”
大约是急等着这笔钱用,不然也不会把契书上关于润笔金的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现实再爱钱,也没几个会干这种赤/裸裸的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当书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陈俨再大的名气,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润笔金。常台笙对本地同行实在太了解——赚书墨钱的,一个比一个小气,她还算得上是大方的。
宋管事拿着契书便要给陈俨送过去,却又转过身来,对常台笙道:“替西湖书院代刻的志书,版已出了,样书在堂间没有拿过来,您现在要看一看么?”
常台笙今日无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间。她认真翻完样书,确认无误后,宋管事本说要遣人给书院主事送过去,常台笙却道:“不了,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书院的人谈一谈,顺道带过去。”
西湖书院藏书颇丰,常台笙觊觎了很久。但让对方卖肯定是不可取的,况她眼下还没有办法筹这么多钱。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书院掌书聊一聊,故而将样书送去时,她便顺道去见了掌书先生。
时值中午,赵掌书与她谈完,看完样书,约定了印册及交付时间,签完契书,留她在书院吃饭。常台笙却起了身:“不麻烦了,只是——我能否去藏书楼看看?”
赵掌书也不小气,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请罢。”
赵掌书带她去了西湖书院的藏书楼,面宽八间,南北开窗的两层楼,只有楼上有藏书柜。看起来不多,却也有两万册的藏量。
两万册。
常台笙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赵掌书陪她上了楼,常台笙自那些书柜之中穿行而过,陈旧的书香扑鼻而来,这是读书人也是做书人最钟爱的气味。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这些由文字拼凑组合所呈现出来的智慧,让人沉迷。她不知自己这一生是否会与父辈一样短暂,即便那样,她也希望能为后辈们留下些东西。
这些承载历史与每个时代智慧的书籍,无疑是不错的遗物。
她并没有留名青史的雄志,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人世,不愿死前觉得冤枉的话,总得做些什么自己可以认可的事。
她怕逗留太久会影响赵掌书用午饭,遂走回来道了声谢,说打算回去了。赵掌书却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气笑笑:“无妨,你接着看罢,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这里的主事即可。”
既然对方态度真诚,且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会儿。
没料这“一会儿”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她自觉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楼与藏书楼的主事道了声谢,便告辞了。
然她走到书院集会堂时,却见有许多学生已在那儿候着。今日难不成有什么外边的人来讲学?西湖书院专设集会堂,经常会请一些外边的学者墨客前来讲学,是个极好的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为书院搭过桥,目的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新稿刚付梓,到这里来做讲学,也会有不少书院的学生买账。但也有讲得不行、实在不讨喜的人过来讲学,便会遭到西湖书院学生的一致冷遇,往后在本地的风评都会差到极点,想再混开也很难。
西湖书院算得上是年轻文化人中分量很重的地方,经常也会有外地来的求学者,常台笙多次曾以书商的身份在这里驻足,却从未体会过在书院做学生是何种滋味。一心追求学问,当真是十分理想的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负家里的担子,又怎可能到这里来求学?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莘莘学子求知若渴的面容,思绪万千。
正当她走神时,忽有一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从她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集会堂。
常台笙陡然回过神,眼看着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会堂的最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声充斥得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着刚刚到来的讲学人发表高论。
男子扫了一眼堂间,目光里不带一丝温度,但也不能说倨傲,只是……好没有人情味儿,又有一些懒得与你们计较的……客套与疏离?又或许他根本察觉不到那是疏离?
本都打算离开的常台笙,此刻看好戏般地站在堂外,微微蹙起了细巧的眉头。
他那样待客奇怪的人……会将这种事情搞砸罢?只是常台笙没有料到,陈俨这样的人,竟也会过来给人……讲学?
想想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当真是太缺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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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俨站在原地许久未开口,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这位陈待诏以前是神童罢?哑巴神童?”
“呵……神童长大了优势也渐渐没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高论罢?”
“我可是冲着他十四岁便入选弘文馆待诏的名头来的,总不该一无所获罢?”
“十四岁入选弘文馆又不是他自己的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声不绝于耳,陈俨似乎充耳不闻。他四周看了看,这集会堂似乎还与当年一样,只是好像更破了一些,他轻蹙蹙眉头,院长这个老抠门啊,恐是连修缮费也不愿出。
底下越发吵闹起来,西湖书院的年轻人似乎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叽叽喳喳表达着不满。
这时,忽有一少年站起来,底气十足地高声道:“我等花费时间到这里集会,是希望长知识的,你这么干站着不说话,岂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呵……毛头小子。
陈俨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懒懒看着底下这些热血年轻人,最后目光停留在那站起来的少年身上,终于开了口:“现在请你记下一句话。”
声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懒,没有攻击性,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少年回盯着他。
陈俨声音缓淡地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再等几年你离开这书院时,还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俨说罢转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讲的我已经写好贴在外面了,各位若有兴趣便去看看,若浪费了各位时间,还请海涵。以及——我辈分很高,所以下次见面用敬语。”
站在门外看好戏的常台笙这时候陡然回神——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可是将要刊刻他稿本的。
他自己不爱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书院的这些年轻人列进黑名单,将来刊刻的稿本销量简直危矣!
在他走到门口时,常台笙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挡住了门,随后立即扭头对堂间的学生们解释道:“方才陈待诏的意思,是说——学海无涯,察觉到自己无知才能继续保持求知的热情,请各位儒生万不要误会……”
她语声从容镇静,贸一听倒也算得上是合理的解释,然她转回头来恰对上陈俨略是不满的目光。
陈俨用那一贯的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欢乱作补注的人,看来你有这个习惯,若哪一日我将稿子给你了,还请你千万不要乱动。”
语声淡到只有他们俩能够听见,常台笙反应了一下,立时偏过头看堂间学生们的反应。不过似乎——学生们被这情形弄得暂时有些懵?
她正头疼着考量接下来该怎么挽回时,陈俨抬手轻按了按她平举着拦在门口的手臂:“放松。”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跟他说:“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