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三进院子很简陋,当然没有荷塘回廊这种景观,仅有一座略显破旧的凉亭,廊柱上划痕斑斑。凉亭外有一片花圃,有凤凰木、荼蘼和茉莉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胜在搭配有序,姹紫嫣红,倒也赏心悦目。
“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种的,你看那株我三年前种下的凤凰木,含羞待放,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刻。”苏瑾年坐在凉亭石凳上,微笑着说道。
苏柯靠着廊柱,手里提着一把紫铜酒壶,很豪放地往嘴里灌了几口,神往道:“当年在王府的时候,大姐你在闲暇之余就喜欢伺候这些花草。”
苏瑾年点头道:“人生便是如此,总得有些乐趣。父王当年醉心沙场,将你和轻舞丢在家里,于我来说,照料你们和伺候花草没有什么区别。”
苏柯转头望着她,好奇地问道:“此话怎讲?”
苏瑾年笑道:“都很耗心血,但也很欢喜。看着你们长大,就像看着这些花儿绽放,这是我的乐趣,也是身为大姐的责任与骄傲。”
当年的吴王还不是亲王,只是一个普通郡王,因他与当今圣人并非亲兄弟。那时的王府还是江夏郡王府,江夏王苏秉烛在外征战沙场,将三个儿女留在上京。苏柯当时只有六岁,妹妹苏轻舞更是蹒跚学步,于是守护这个家的重任就落在不过十二岁的苏瑾年肩上。她懂事很早,经过岁月的磨砺也变得愈发有主见,整座郡王府没有人敢质疑她的话,遂将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
当今圣人曾经笑言,苏瑾年若是男儿身,他断然不敢将军权交给吴王独揽。
虽然这是句玩笑话,也能推测出圣人的几分心思。
十年前,七国之战结束,苏秉烛凯旋荣归,获封吴王,成为大秦朝硕果仅存的亲王。按说到了这时节,已经十六岁花朵般年纪的苏瑾年可以寻觅一位佳侣,因为到了适婚的年龄。也就是从那时起,不断有人打探王府口风,看能否将这位享誉上京的贤淑郡主迎回家里。
谁也没有想到,大郡主的婚事一拖就拖了七年。
那时上京城里流言蜚语不断,有说大郡主眼高于顶的,有说大郡主身染暗疾的,更有不要命的编排苏瑾年不爱男人只喜女子,所以才嫁不出去。
当时苏柯每天只做一件事,大清早就领着一帮恶奴上街,专门在青楼酒肆里转悠,只要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家大姐,管他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抓住就往死里打。为此有不少官宦子弟遭殃,上京城的纨绔们只要一听到苏柯两个字就头皮发麻。
面对或明示或暗示让苏柯安分一点的朝中重臣,吴王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打得好。”
那也是吴王唯一一次没有因为小王爷的肆意妄为生气。
苏柯心里清楚,大姐之所以迟迟不肯出嫁,是因为自己和小妹,她怕没人照顾这两个顽皮的孩子,所以才一再推迟自己的婚期。
等到他们长大了,苏瑾年才放心地远嫁宁州,追寻自己的生活。
然而眼下这种生活,真是大姐喜欢的吗?
“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柯问道。
苏瑾年想了想道:“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姐夫是个书呆子,用陈氏家主的话来说,胸无大志,空谈误国。不过他很耐得住平凡,也和我一样,不奢求锦衣玉食,平时除了读书之外,便是养花种菜。”
苏柯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问道:“姐,你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吗?”
苏瑾年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平静地说道:“当然喜欢。”
“可是以前在王府你也过得很开心啊。”
“那是因为要照料你们,如果我每天都郁郁寡欢,你们会怎么想?倒也不是说我讨厌王府的生活,只是两相比较,我更喜欢眼下这种宁静。”
苏柯微微一叹,勉强笑道:“可是……你现在也太清苦了。”
苏瑾年抬起手揉揉他的头发,笑道:“傻弟弟,你当真以为大姐穷得揭不开锅?且不说出嫁时那些价值连城的陪嫁礼单,光是陈家每年都会送一大笔银子过来,只不过我都用在别的地方。”
苏柯调侃道:“还有这回事?姐你把银子用哪了,不会是去放利钱吧?”
苏瑾年嗔道:“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不是那种人。如你所见,宁州是个好地方,商贸发达,财富繁盛,但这都汇聚在四大世家手里。而且因为名声在外,整个宁州都是鱼龙混杂,作奸犯科之人不少,所以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几年天公不作美,天沧江和渭水中游屡发洪水,周遭的难民大量来到宁州,谁愿理会他们?饿殍遍野这种境况恐怕你也没见过,我和安之商量后,将银钱拿出来秘密地成立一家米行,在宁州地面上办置施粥铺子,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好歹能救些性命。”
苏柯愣愣地看着大姐,原来宁州城里那些没有标记的施粥铺子都是她弄的。
“这不是官府的职责?”他纳闷道。
苏瑾年悠悠一叹,道:“官场上规矩森严,章程繁琐,而且难民一直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可是……”
他本想说这和你无关,转念一想,并没有人逼着大姐去做这件事,而且她和姐夫是暗中行事,不图名不为利,想来她是心甘情愿的。
苏瑾年微笑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
苏柯想起一段往事,叹道:“我刚到无量山时,宗主姐姐说你悲天悯人,有菩萨心肠,想来她很清楚这些事的原委。而我身为你的弟弟,因为自己的小性子没有帮到你,姐,我真是混蛋。”
苏瑾年凝视着他的脸庞,摇头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更不会责怪你什么。对了,无量山是不是很好玩?我听安之说,这世上有很多能上天入地的修行者,个个都有大神通。”
苏柯好奇道:“姐夫也懂修行?”
苏瑾年失笑道:“他懂什么修行,一个书呆子,纸上谈兵还行,动手动脚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苏柯很喜欢大姐现在的表情,只要提到陈安之,无论她是调侃或是赞许,眼里都是温暖的柔情。于小王爷来说,大姐在自己心里绝对是排第一,只要她这辈子能幸福安康,那么奢华也好,清苦也罢,又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道理。
苏瑾年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感慨道:“之前二十三年,为了整个家活着,也为了将你们照顾养大,虽然也很开心,但那终究不是我想追求的生活。如今虽然粗茶淡饭,但我每天都活得很充实,很快乐,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苏柯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姐今年二十六岁,虽然还是妙龄,但也该考虑一下儿女的问题。她和陈安之成婚三年,却一直没有这方面的动静,不禁吞吞吐吐地说道:“姐,你怎么不给我养个外甥呢?”
苏瑾年捶了他一下,然后低下头,脸上浮现母性的光辉,轻声道:“其实郎中已经诊过脉,说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
苏柯一脸呆滞,随即反应过来,脸上一片狂喜,猛地一窜三尺高,大喊道:“我要当舅舅啦!”
苏瑾年望着陷入癫狂的弟弟,脸上神情喜悦又满足。
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可对自己来说,只要能追求生命的乐趣,享受和家人的天伦之乐,这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