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和宫的八宝架上置满了青玉摆件，有雕刻得精美细致的山水、有阔马金刀的关二爷，还有些个葫芦、石榴这些个小摆件。宫室正殿铺满了一张火红的织锦长毛绒毯，一看便知是北疆的东西。</p>
曲贵妃再看了眼殿中暗藏怒火的长子，叹了口气，“你气什么？你说说看，你气什么？”</p>
三皇子翻起眼皮，冷笑一声，“辛辛苦苦把王氏送到父皇身边，又是请北疆的蛊医，又是给她安排出相的场景、时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门一脚，敌手反而退了！真是...“”</p>
王氏是曲家精心挑选的，照着圣人喜欢的模样，五分像年轻时候的顺嫔，三分像还未发福的杨淑妃，剩余两分多的是亟需保护与怜爱的脆弱。</p>
曲家草蛇灰线地布局，长长短短加起来近两年，竟如此无用！</p>
“妇人十月怀胎，日日都是鬼门关，做人做事需耐性、韧性...”曲贵妃话还未说完，便被三皇子猛地一顿抢白。</p>
“忍忍忍！让让让！母妃！我让得够久了！”</p>
三皇子满腔的愤懑和怒气。</p>
他不该发怒吗？</p>
一直以来，他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龚皇后所出的老二。</p>
老二是中宫嫡子，身后站着清河龚家，他才配和自己竞争。</p>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对手竟然多了一个！</p>
一个布商的儿子！</p>
一个出身卑贱的孽种！</p>
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狗腿子！</p>
老四忘了自己，在他跟前摇头乞尾的样子了吗！</p>
承乾宫程氏忘了自己在母妃跟前做狗求生的日子了吗！</p>
叫他怎么能不气！</p>
不知从何时开始！</p>
父皇的眼睛就落在了老四身上，父皇自以为做得隐蔽又公正，可他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他这个做儿子的！退一万步！老四的出身，凭什么让父皇用公正的态度对待这三个儿子！？老四凭什么和他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p>
这不公平！</p>
就像一个埋头苦读十数载的举子，陡然发现乡野山间的穷小子和他坐在一个学堂里，听同样的师傅教诲，即将参加同样的考试！</p>
三皇子手攥成拳头，攥得紧紧的！</p>
这叫他怎么甘心！？</p>
父皇的青眼，给老四带来了一连串的好处，从户部换到吏部，从财权换到人事罢免权，就差没把兵权放出去了...还有一桩极好的婚事，极好极好的婚事。</p>
曹家。</p>
别人看曹家是暴发户。</p>
他看曹家却是冉冉初生的星星。</p>
曹家虽放掉了漕运，丢失了水上的好处，可别忘了！曹醒还在京畿漕运使司呢！慢慢把河道收回来，至少要三五年的时间！更别提曹家的家底儿！曹醒的媳妇儿！固安县主在北疆的声望不比曲家差！曲家靠的是铁血，固安县主靠的是女人的绵柔本事！</p>
还有曹家背地里连着的尚家、左家、英国公张家...</p>
这都是老四的牌！</p>
这都是这门亲事带来的好处！</p>
噢！</p>
还有最大的一个好处。</p>
贺含钏。</p>
当初在西郊围猎，父皇叫她什么来着？“钏儿——”</p>
他府中的许氏，甚至老二的王妃龚氏，父皇可曾知道她们的闺名？</p>
三皇子阴鸷地抬了抬头，神色中有藏不住的杀机，“王氏这招棋，若是不能用，母妃索性拔了吧。莫叫她生出个什么东西，又来跟我争！”</p>
曲贵妃抬起头，扶着四方桌椅起了身，缓步走到三皇子跟前，飞快扬起手，一巴掌扇了下去。</p>
“啪嗒”一声！</p>
曲贵妃身边的老嬷嬷惊着了，忙扶住曲贵妃的右手，又是心疼曲贵妃手疼，又是心疼三皇子挨了打，“...您还以为是三皇子小时候呢！说打就打！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您好歹顾忌些吧！”</p>
三皇子头被打得偏倒一旁，隔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眼神绿油油的，像闻见血腥味的狼崽子。</p>
“你休得胡乱安排！”</p>
曲贵妃疾言厉色道，“一颗棋子安排下去，什么时候该走哪一步！都是未雨绸缪的！十个月！足足十个月！纵使叫她生了下来，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甚至打击更大！一个产下的皇嗣被谋害，和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被谋害，岂可相提并论！”</p>
三皇子紧紧抿唇，眉目间阴晴不定。</p>
曲贵妃陡然响起什么来，猛地一惊，手如触到了火苗星子一般，猛地往回一缩，艰难克制住自己挑眉的冲动，“你在害怕什么！”</p>
他在害怕什么！？</p>
他害怕王氏那个小娼--妇扛不住事儿，把他们的事儿捅破了天！</p>
三皇子眉梢一黯，陡然回想起数天前，王氏趁夜面色如死灰地找到他，拽着他袖子，语声嘶哑，“...你是二十日前，圣人是十八日前...这孩子...这孩子...我也不知道是你的还是圣人的...若是被发现，我和孩子谁也活不成！三哥！”</p>
王氏那不经事、没出息的样儿。</p>
就算是他的种，又怎么样了！？</p>
谁还能知道？！</p>
谁还能验出来？！</p>
可他昨日在敬和宫和王氏再打了个照面时，才发现王氏灰白一张脸，神色中惴惴不安，好似下一刻就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以求得安宁。</p>
这个小--娼---妇，相貌美是美，床--上功夫也是上佳，亦柔顺妩媚，被他趁着在敬和宫偶尔一见的三两下功夫便哄上了床，如此才发现这贱人伺候男人是一绝...否则父皇看惯了美人儿，也不会宠爱她这么久。</p>
只是太藏不住事儿。</p>
屁大点事儿，便惶惶不可终日。</p>
这个胆子，还进宫来闯荡。</p>
若不是有敬和宫暗中庇护，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p>
曲贵妃见儿子久久不答话，心头顿生出一番惊惶的念头，一巴掌再挥到儿子脸上，却因心里有事儿，手上力道没掌握好，反倒打歪了，曲贵妃提起高声，怒喝道，“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p>
三皇子蹙着眉头，抬了抬眼，隔了一会儿方挑眉笑了笑，“母妃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这事儿脏，没得辱没了母妃耳朵。”</p>
曲贵妃手捂住胸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儿子，隔了半晌方气急攻心，直打儿子的肩头，“你你你！你怎的这般糊涂！左不过一个女人！你若喜欢，叫你舅舅再去找便是！怎干出这般张狂之事！若叫你父皇知道了！怕是要生剐了你！”</p>
曲贵妃眉目一凛，福至心灵般一下子愣住了，“王氏的腹中子...”</p>
三皇子没说话。</p>
王氏自己都闹不清，他又如何闹得清？</p>
曲贵妃胸口陡然生起一股混沌气，怒火一下子冲上了天灵盖，劈头盖脸地朝儿子打去，“女人！女人！又是女人！你如何同你父皇一样！先头那张霁娘！闹了好大个没脸！如今又是王氏！这可是你父皇的女人！”</p>
三皇子在乱中拿手臂胡乱挡住了曲贵妃的拍打。</p>
在心里冷哼了一声。</p>
父皇的女人，动不得？</p>
凭什么动不得？</p>
北疆的规矩，父死子继。</p>
等父皇死的那天，无论是这大魏的江山，还是阖宫的女人，哪一样不是他的？</p>
曲贵妃养尊处优一辈子，气得狠了，拍了几下便拍不动了，顺势坐到了三皇子身侧，微微喘了喘气，扶了扶鬓边的金钗，语气冷冽犀利，眼神像一把刀子似的扎到儿子脸上，“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你舅舅什么时候叫你动，你再什么时候动，甭自己拿主意！”</p>
西郊围猎那次，就是最好的举证！</p>
贸贸然让张霁娘给老四下套！</p>
结果呢？</p>
老四非但安稳无事，反倒叫贺家那丫头在圣人跟前挂了号！</p>
得不偿失！</p>
曲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又尖又利，“只要西山大营和京畿禁军的兵权还在你舅舅手里！曲家就倒不了台！北疆南部还有退路！凡事不要逞能！不要充英雄！听你——”</p>
“听舅舅的！”</p>
三皇子站起身来，嘲讽般扯了扯嘴角，看向母亲的眼神多了几分揶揄和了然，“您一向都听舅舅的，我是您生的，自然也唯舅舅马首是瞻。”</p>
三皇子顿了顿，“只是，也不知咱们辛辛苦苦、刀刃上跳舞这么些年，最后摘下的果实到底是姓曲，还是姓徐。”</p>
三皇子说得半真半假里含笑含癫。</p>
曲贵妃愣了一愣。</p>
在曲贵妃发愣的功夫，三皇子已拂袖而去。</p>
三皇子刚一走出敬和宫，装过头看了看敬和宫外四方板正的窗棂，艰难地抬起下颌，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透过这扇窗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p>
如今他拼尽全力想要爬出那扇窗户，却始终不得其法。</p>
老四...</p>
三皇子狠狠地一脚碾在了地上正萌着新芽的草上。</p>
一切挡住他去路的人，都该死。</p>
一切侮辱过他的人，也该死。</p>
......</p>
王美人，哦不，纯嫔有孕这件事，是一块儿倒大不小的石头扔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湖水里，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岸上的人各怀心思，看着那圈涟漪不知从何说起。</p>
含钏也是岸上的人。</p>
但是她担心的点，和别人不一样——</p>
“...二月二十五马上要到了，顺嫔娘娘总不能借病，一点儿不露面吧？她老人家可是正经婆母，当天不露面，我第二天进宫请安的时候，总得去承乾宫给她磕三个头吧？”</p>
曹家灶房里烟火气很足。</p>
贾老板今儿个送了只五彩斑斓中透着几分黑的野鸡来，含钏刮了鸡胸脯肉，混杂着安豆苗、野山笋片给徐慨炒了一盘炒面的码子。</p>
又现拉了面，在沸水里滚了三趟，再浸在凉水里，这样的面才劲道韧劲。</p>
面和码子再次回锅，滑了一勺芝麻油、一勺茱萸酱、一勺麻酱、一勺白醋进去，没一会儿，一道香喷喷热腾腾的安豆苗山鸡片炒面就做好了。</p>
“能好。顺嫔娘娘这几日认认真真吃了药，就为了二十五那天好全乎。”</p>
徐慨站在灶台边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双手接过含钏递过来的投食，做作地吸了口气，笑盈盈道，“真香呀。”</p>
跟着便埋头吃起来，甚至顾不上公式化地赞美含钏及含钏做的饭。</p>
含钏看着自家男人黑压压的头顶，抿唇笑起来——这冷面阎王累坏了吧？</p>
如今是二月中旬，徐慨这几日特意向吏部告了五日假，着力预备嫁娶事宜。</p>
虽说已经准备了大半年的时间了，可正经快到那时候，却总发现准备得还不够充分，还有好多漏洞整得跟筛子似的——这也是这几天固安县主和曹醒的状态。</p>
因着王美人有孕那件事，固安县主与含钏回江淮老家祭祖一事，便搁置了下来。</p>
薛老夫人请耆老中难得的公证人亲笔给含钏在家谱上重新加了名字，再把固安县主正式写到了曹醒的名字旁，也就算事儿了了。</p>
既是如此，也算是曹醒一脉与曹家宗族耆老重新搭上了话。</p>
此番曹醒新妇操持，曹家嫁女，还是嫁给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事，变成了曹家宗族今时今日的头等大事儿！</p>
一连几日，都有曹家的船抵达通州。</p>
曹生管事这几日都算是泡在了京城往返通州的路上。</p>
还有岳七娘。</p>
带着蒋家姑爷，也从福建回来了。</p>
说是一定要来看看含钏嫁人的场面。</p>
客来客往，固安县主的正堂日日都高朋满座，还要兼顾着梳理、汇总含钏的嫁妆、当天的服饰珠宝、送嫁的人选和娘家宴客的席面...</p>
这几日含钏见固安县主也是有些疲惫的。</p>
反倒是她这个新嫁娘，啥事儿没有，整日吃吃零嘴，喝喝茶水，闲得发慌。</p>
含钏见徐慨吃得很快，不由开口道，“你慢慢吃吧！仔细呛着了！”</p>
徐慨摆摆手，顺手就放了筷子。</p>
含钏伸头一看。</p>
好家伙，全干完了。</p>
“早点吃完，早点回府里去，一堆事儿还没打整完——正院的花还没开，不喜庆，我叫小肃连夜买花去了...床的幔帐也不合适，画的是山水，看上去忒男气了，你住着不一定舒服...还有几个院落没清理好...”</p>
徐慨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打理内宅，我实在是不在行，要不有些我就留着，等你进了门，你自己愿意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p>
顿了顿，徐慨再加上一句。</p>
“反正咱们家人丁少，你要是乐意把那几个院子推了种树，也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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