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叶夫人下午去“大院”——这是冉清母女对冉府的称呼——打听了两回，冉清的父亲依旧不曾回来。</p>
不过听冉家下人的语气，似乎是公务上真的出了一些问题。</p>
通过聊天当中，梁叛也知道了，冉清的父亲冉天罡其实是华亭县主簿，不过不是科考正途出身，而是胥吏举官，本身只是个秀才。</p>
正因如此，冉天罡在官场之中极受排挤，华亭又是松江府治所在，附郭的知县尚且难做，何况一个刀笔出身的主簿？</p>
如果说附郭知县是天生的背锅侠，那附郭知县手下的主簿，就是锅底灰。</p>
眼看着到了晚饭时分，叶夫人借“大院”厨房的锅灶，亲手料理了几个菜来，两荤三素，加一个汤。</p>
荤菜是猪肉焖笋、清蒸鲈鱼，素菜是清炒塌棵菜、小葱拌豆腐、酸萝卜，外加一个莼菜羹。</p>
六人围坐一桌，叶夫人有些抱歉地道：“一些粗淡饭菜，不足飨客，见笑了。”</p>
闹闹连忙道：“很好很好了，总比梁叛招待我们吃蛮子菜好！”</p>
她说的是梁叛给他们做了一顿火锅，白汤底涮肉菜，闹闹不知道要调蘸料，吃了一餐寡淡无味的涮菜，最后才发现众人都笑着瞧她，终于知道端倪，又气又恨，当时把梁叛按在地上打了一顿。</p>
冉清笑了笑，指着那鲈鱼道：“这是长桥以南的松江鲈鱼，生有四腮，最是鲜美。不过桥北的便只有三腮了，味道不及桥南的这种。”</p>
又指那塌棵菜道：“此菜叫塌棵菜，又叫乌塌菜，只有松江才生，《上海志》云：邑中专产，植他处，味俱变。还有这莼菜，是华亭谷中所长，其实本身无味，但口感滑嫩，又叫鸡尾莼，别处也吃不着的……”</p>
叶夫人见她一味地说，连忙笑着打断道：“只是水生地长的土鱼土菜，各处皆有特产，岂但松江？你这丫头吃便吃罢，卖弄甚么！”</p>
冉清吐了吐舌头，笑着夹了一筷子鱼肚肥肉，放在叶夫人碗里。</p>
众人正要开吃，却听屋门外有妇人声音探问：“叶家妹子可是在家？”</p>
这妇人说的是略带吴语腔调的官话，显然知道此处有外地客人，说给客人听的。</p>
梁叛和闹闹不知是甚么人在饭点上来，叶夫人和冉清却面色微冷，似乎这位客非好客。</p>
叶夫人放下筷子，站起来朝外道：“家中有客，姐姐有事请明日再来。”</p>
可是说话间已有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妇人容色倒颇有几分，肌肤也白，只是中年发福，身材有些发胖走样。</p>
只瞧她身上那股气势，不问可知，是这大院的主家太太，也就是冉天罡的正室夫人。</p>
果然，妇人进门瞧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微微蹙眉，啧啧两声道：“婠婠回了家来，不到后面拜见我这个大娘也罢了，这许多年也懒得计较。不过你这小丫头不懂事，我做大娘的却还心疼你，特为叫厨下做了几样好酒好菜来，与你接风。”</p>
说着朝身后一挥手，冉太太后面跟着两个梳着双角髻的丫头，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提着个食盒，见状便将食盒打开，一个盒子中是鸡、鸭、老鳖三样大菜，另一盒中是两白瓷瓶酒、一红泥坛酒，那红泥坛上口的泥封还在，扎口的草绳上都是黄泥，已快朽烂了，显然是刚刚从地里起出来的老酒。</p>
不等两个夫人发话，两个丫头便将酒菜一一码在桌上，顿时将一张八仙桌摆了个满满当当，却更有几分待客的样子了。</p>
冉清朝梁叛看了一眼，嘴唇动了两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p>
梁叛瞧出来那两个字是“冉佐”，心下了然，这位是冉佐的母亲。</p>
冉太太见众人发愣，说道：“不吃怎的，怕我酒菜不干净么！”</p>
嘴里说着话，竟自己走到旁边的碗橱里，取了碗筷来，一个小丫头眼色好，搬了个空凳子放在叶夫人的旁边。</p>
冉太太便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二话不说将三样菜各尝了一遍，又自己斟了酒，满饮一杯，朝梁叛和闹闹亮了个杯底，双目注视着冉清，笑道：“婠婠，就算我这做大娘的替你爹陪客人一杯酒，往后你再来家，念着大娘的几分好处，也要到内宅走走。”</p>
说罢不等冉清回答，又放下酒杯，拉着叶夫人的手道：“叶家妹子，你这里清净是清净些，总也忒小了，北边那个院子，四间厢房也还规整，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你得空便说句话，我叫下人来替你搬过去，一家人住得不像一家人，总是不好。”</p>
拍拍叶夫人的手背，朝梁叛和闹闹福了福，便带着两个丫头飘然去了。</p>
剩下一桌人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p>
终于等到冉太太掌控全场的气势散了，叶夫人才坐下来，看看身边那副碗筷，无奈地对冉清道：“明日你去后面给她回个礼罢，她对你倒也不坏。”</p>
冉清冷笑道：“妈，你真当大娘这副做派，是为我来的？”</p>
叶夫人听到那女人说官话，就知道有古怪，但要说这女人是冲两个客人来的，又似乎说不过去。</p>
闹闹的身份她不会晓得，至于梁叛……似乎八竿子打不着……</p>
她还不知道阿庆的身份也不得了，便没想到这方面去。</p>
谁知冉清朝梁叛一指，不屑地道：“人家是冲他来的，要巴结我们梁大能人！”</p>
这话说得叶夫人和梁叛都张大了嘴巴。</p>
不过梁叛很快就明白了，冉太太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了冉天罡，而是为了冉佐。</p>
果然，冉清见母亲不懂，便接着说道：“妈你不晓得，我这个姓梁的能得通了天了，没当官的时候就把冉佐他们那帮人弄得服服帖帖，特别是他们县那个张守拙，就差把官位让给他做了！”</p>
叶夫人先是讶然，随即又觉好笑，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该作何表示才好。</p>
她又看了一眼梁叛，只觉这个姑爷愈发瞧着喜欢，取了冉太太带来的酒道：“这酒是婠婠的女儿红，别家十六年便起出来了，我们家的埋在地里二十三年，今日才开第一坛。”</p>
说话间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催婚之意甚于言表，直把冉清看得大感窘迫。</p>
梁叛及时出来解围，接过酒坛晃了晃，坛中酒年月太长，已蚀耗近半，便笑道：“那就少喝点，争取尽快全起出来，再放该变醋了。”</p>
冉清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咬着牙低声道：“你才变醋了，你又酸又臭！”</p>
闹闹忽然觉得嘴里的肉不香了，她幽怨地看着俩人，嘴里嘀咕道：“我看你们俩都挺酸臭的！”</p>
梁叛其实伤还没彻底好利索，而且晚上还有事做，所以并没有多喝，只敬了丈母娘两杯，又和冉清、闹闹各饮一杯，便不再多喝了。</p>
吃罢饭，梁叛帮着收拾了一会儿碗筷，便朝丈母娘告辞。</p>
冉清一直将他送出巷口，才问道：“你刚到华亭，怎么有事情办，是军务吗？”</p>
她知道梁叛既然直身提前赶往台州，一定是有任务在身的，只是总以为要到浙江甚至到了台州地面，才会有事可做，谁知在松江便要出门了。</p>
梁叛道：“是有军务在松江，不过不是眼下办，也不急在这一二天的。我要先去见一见松江漕帮的岳老大，有点事要跟他沟通。晚上便在客栈住了，明早再来瞧你。”</p>
冉清点点头，这个她帮不上忙，松江地面虽然熟悉，却不认得漕帮的人，更不晓得松江漕帮的堂口在何处。</p>
梁叛嘱咐她放心，三座和头陀都来过松江，他先到客栈接了两人，自然能找到漕帮地方。</p>
于是告辞了出来，路过冉府那座大门时，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p>
苏派建筑的门楼不像南京园林那般木柱石座，高高撑起，显得高大宽阔；而是以砖石砌筑门框，稍稍突出墙面而已，往上匾额、垂枋皆是石质，辅以各种精美细致的石雕、砖雕，显得低调而素雅，也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基调在内。</p>
冉府的匾额上没有题字，只是“冉府”二字，没有像别家门头上都拽了一些意境高妙、难以索解的词。</p>
梁叛很快走过了冉府的大门，按照来时的路径，朝客栈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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