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乌老大也走过来，也是拱手，满脸堆笑，全没了刚才面红耳赤的样子。</p>
至于那个要吃讲茶的女娃，则站在岳三跳的身后，瞪着一双乌溜乌溜的圆眼睛，好奇地审视着梁叛和他身边两个和尚样的家伙。</p>
梁叛正要向松江漕帮的人介绍三座和头陀，谁知那乌老大突然睁大眼睛，指着三座惊叫道：“你、你、你……你是王祖剑！”</p>
三座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怪诞而追忆的神色，似乎多年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了。</p>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愣神，很快便合掌道：“在下三座。乌老大你贵人无恙！”</p>
“三座……”乌老大喃喃地念了一声，将他打量一遍，皱眉道：“王……三座，你怎么成了和尚！当年你跟着仇老大来松江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转眼……”</p>
三座淡淡笑道：“一转眼已是二十四年了，仇老大也早早过身，留了个出家人的皮囊，前些时日连皮囊也去了。”</p>
“啊！”</p>
乌老大忍不住惊叫一声。</p>
当年仇镇海那件事传得人尽皆知，但乌老大知道仇镇海不会轻易死掉，一定是用了某种手段消弭了踪迹。</p>
可现在听三座说前些日子已过世了，不由得心中悲痛，眼圈儿红了，白胡子也抖了抖，最后撇过脸去，喟然长叹一声。</p>
想当年仇镇海在漕军里威风的时候，还没有岳三跳、三座这些人，他乌老大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兵，现在他做到了一县分帮的老大，当年那些老相识却已相继离了人世。</p>
如今可称得上漕军旗帜的仇镇海也死了，代表他们当年那个漕军的时代也已宣告结束，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p>
茶馆中一时沉默下来，仇镇海就是个传说，漕帮的人没人不曾听过。</p>
最后还是岳三跳道：“好啦，难敌，你替我到兴圣寺请个灵牌，把仇老大供一供，回头我再去烧香。哦，把你妹子也带去！”</p>
岳难敌道：“是。”</p>
伸手去拉那女娃，谁知那女娃甩开岳难敌的手，倔强地道：“不去，讲茶不曾吃完，没分出个对错，我不去！”</p>
岳三跳此刻心情极差，反手给了她一耳光，怒道：“你不去老子打断你的腿！”</p>
岳难敌连忙连拉带拽，最后几乎是把人挟在胳膊下抱走的。</p>
岳三跳此时急于找梁叛谈岳镇的事，一挥手道：“都散了，明天我包下海通楼，招待梁五哥和三座兄、头陀兄，大家都来作陪！”</p>
众人纷纷拱手散去，岳三跳又拉住乌老大，说道：“你的事，明天我教那丫头给你端茶认错，你那连船带布都是我赔。”</p>
乌老大也没心情争了，况且和一个小女娃争吵，本来也很掉份儿，闻言连忙道：“算啦，一船布又值几个钱，说这些怎的！”</p>
他摆摆手，同梁叛他们拱手作别，约好明天再见，便甩着袖子离开了。</p>
那胖胖的裔老大也说了几句客气话，跟在乌老大后面走了。</p>
很快众人散去，岳三跳道：“梁五哥，你们三位请跟我来！”</p>
说罢带着梁叛和三座、头陀三人绕过大厅，进了后堂，茶馆里漕帮的人便关了前门，提早歇业。</p>
四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偏院，岳三跳带着三人挑了一间屋子进去，已经有下人点了灯，简答擦扫过一遍，又给几人沏了茶，才退出去候着。</p>
分宾主坐下，梁叛此时才取出岳镇的那封信，交给岳三跳。</p>
岳三跳道了声“怠慢”，拆开信，就着灯光慢慢读了起来。</p>
可是越读下去眉头皱得越紧。</p>
信上说了甚么，梁叛无从知晓，但是看岳三跳的脸色，显然不是甚么好事。</p>
岳三跳显然文化水平并不高，读信不太利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有时还要停下来想想这字念甚么，是甚么意思。</p>
过了好半晌，岳三跳才将信放了下来，朝梁叛说道：“梁五哥，我家老二的确在信里提到你老哥，很多事要我转达给你，教你提前有个底。本来这信直接给你瞧也无妨，不过里面有些私事，暂且不能明说……”</p>
梁叛连忙道：“信我就不看了，二哥有甚么指教，还请岳老大告知。”</p>
岳三跳道：“老二说了几点，第一，苏州的情形不大对头，有人在往外边运东西，段千户想查，但很快发现他们吴淞江所被人盯得紧，所里有内奸！”</p>
梁叛大为惊骇，没想到第一句就这么劲爆。</p>
尽管岳三跳说得比较含糊，但是“往外运东西”这句话梁叛也是懂的，意思是有人在资敌！</p>
这个敌不用猜，就是倭寇。</p>
而且居然已经闹到了连吴淞江所内部都有奸细的程度，简直是无孔不入！</p>
怪不得段千户要躲着自己，有甚么事连岳镇都不敢直接同自己说，而要写了信让他带到松江来，再让岳三跳转述给他。</p>
苏州的情形居然严峻到这种地步了吗？</p>
梁叛很快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冉佐他们无缘无故被人牵制在了朱泾，甚至被迫分头行动，就是在见过段千户之后。</p>
莫非他们便是因此而暴露的？</p>
那么冉佐与管寄分开行动，也许就是冉佐用自己牵制了敌人，让管寄先行逃脱……</p>
梁叛皱着眉头，就听岳三跳接着说：“第二点，松江的货很可能是从我们漕帮流出去的……”</p>
说到这里，岳三跳停了一停，忽然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干脆把信递给梁叛，说道：“梁五哥，你自己瞧罢！”</p>
梁叛和三座对视一眼，都觉好笑，原来这岳三跳说的信里有“私事”，就是这个。</p>
岳镇在信中提到，可能是松江漕帮将货带到苏州的，这是漕帮自己的疏漏和隐私，告诉岳三跳，不是为了隐瞒下去，而是让他爹尽快查清楚，断掉手尾。</p>
这事本没必要给梁叛知道，虽然梁叛绝对信得过，但毕竟关乎松江漕帮生死存亡，所以能不说还是不说为好。</p>
谁知岳三跳“一二三”没组织好，直接说漏了嘴。</p>
梁叛苦笑摇头，把信接过来自己看了起来。</p>
他看得很快，岳镇的字虽然没甚么美感，笔划一笔一顿，横竖粗得像棒槌，但语言条理很清晰。</p>
里面提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刚才岳三跳说的，苏州情形不对。</p>
第二件便是松江漕帮可能在替人运送赃货，而且这些货来路、去路都不干净，让岳三跳及早彻查决断。</p>
岳镇还在信中说道：当断则断，如是被人蒙蔽，一定要让经手人到南直巡抚衙门自首认罚，同时指认上下家；如是有意资敌，直接抓了人开香堂清理门户，再拿首级报官自首。</p>
梁叛看得头皮发麻，这岳镇看着人很老实，没想到行事如此果决，的是个做大事的人，真正叫人佩服了。</p>
信里第三点说，有人在苏州府上下传扬“倭寇无敌论”，刻意神话倭寇，贬损官军，不知松江这边是否有这等情形，如果有的话一定要告诫帮中弟兄，不可轻信，更加不可跟着谣传！</p>
至于第四点是段千户的猜测：从松江府流入苏州的那些布，应该是松江府城外水次仓的布。这些布是贮存给台州新军支用的，棉布柔软保暖，眼下虽然即将入夏，但夏备冬装，有备无患。如果水次仓军备的布少了，有人要掉脑袋的！</p>
看到最后一条时，梁叛猛然打了个激灵。</p>
水次仓？</p>
怎么听着这么耳熟？</p>
他连忙向岳三跳打听：“岳老大，信里说的水次仓，是不是在甚么古蒲塘？”</p>
岳三跳奇怪地道：“你知道？”</p>
梁叛心中咯噔一声，果然！</p>
他知道自己在哪听过这个仓名了，在冉清的家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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