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皂隶的一声喊叫，将四周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p>
冉天罡也从茫然中惊醒，转过脸看向此处。</p>
可他的眼睛立刻瞪大了起来，好像看见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p>
那个女扮男装的，好像是自己的女儿？</p>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冉清，并且在皂隶们围拢过来之前挤进了人群当中。</p>
很快梁叛和冉清便被人重重围住，并将那几座被火烧成废墟的仓库挡在了两人的视线之外。</p>
梁叛微微皱眉，看样子有些棘手。</p>
他一个外来的军曹，即便顶着卫军和台州新军的身份，身上带着戚继光的印信，要在本地调查案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掣肘。</p>
最麻烦的一种，就是本地人抱团起来，互相遮掩，不给外人插手的机会。</p>
眼下似乎便遇到了这种情况。</p>
当官的都愿意将眼皮子底下的事情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范围之内，而不想横生枝节，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本地掌握着生杀大权。</p>
冉清没注意到这些，她咬着嘴唇，满眼瞧见的便是自己的父亲。</p>
虽然这位冉主簿对自己的女儿似乎并未尽到足够的责任。</p>
但是此刻的冉天罡，双目浮肿、眼球中布满血丝，头发散乱，脸上胡茬子也是好几天不曾打理的样子，不问可知，这三天来他根本没有睡过多少安稳觉。</p>
——或许他到现在根本就没有合过眼。</p>
“你来做甚么！”</p>
冉天罡突然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声音沙哑阴沉，带着十足的严厉和责备。</p>
但是这位父亲根本没有等待女儿的解释，而是径直将目光飘向了旁边的这位男子。</p>
他的瞳仁骤然收缩了一下，瞪住梁叛：“你是谁？”</p>
这次用的是官话。</p>
梁叛扫了四周一眼，拱了拱手：“小姓梁。”</p>
冉天罡显然听过这个人，立刻沉下脸色：“我家不欢迎你！”</p>
“哦。”梁叛淡淡地道：“那不要紧，也不需要。”</p>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印信来，举在手中，说道：“本官是新任海门卫桃渚所百户梁叛，奉命查验台州新军军需贮存，此处谁是正管？”</p>
众人纷纷将目光盯在那封印信上，光是封皮对缝处便钤有四方大印和一枚私章，有识货的，立刻认出那四方大印分别属于：兵部（京师）、左军都督府（京师）、南京兵部、浙江都司；私章就四个篆体字：戚继光印！</p>
不必打开封皮看其中的内容了，谁都知道眼前这家伙的来头不得了。</p>
有个人立刻走过来，但没接梁叛的话茬，而是轻轻推了冉天罡一下，便又退入了人群之中。</p>
冉天罡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向前走了两步，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声音更加沙哑了几分：“我是，华亭县主簿，冉……”他目光扫了女儿一眼，极不情愿地作了个揖，继续道：“冉天罡。”</p>
梁叛的目光却看向刚刚躲进人群中，推人的那位。</p>
那人身上穿的是件常服，瞧不出是官是吏，他见到梁叛的目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肯多看。</p>
梁叛默默记下此人的面孔，暂时并不点破，转而对冉天罡道：“冉主簿，我要查验水次仓中的棉布，一共是三千六百匹、木棉六千斤，请开仓罢。”</p>
这是六千套冬季军袍的标准，木棉按照一人一斤的量，棉布则有富余，而多余的布料还有缝制旌旗、头巾、单衣等等其他用处。</p>
冉天罡站在那里没动。</p>
开仓，开甚么仓？</p>
都烧成灰了！</p>
梁叛见他半晌不语，神色不停变化，也不再逼迫了，说道：“冉主簿，借一步说话。”</p>
说完便径直排开人群，朝外围走去。</p>
原本气势汹汹围过来的人，此时都战战兢兢让开了道路。</p>
梁叛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似乎是在查看水次仓的周遭情况，实际眼角的余光在不断地扫视着几个人的反应。</p>
之前将让推出人群的那位，此时正聚着几个同样身穿常服的人，在人群的遮掩下低着头低声私语，像在商量对策。</p>
他们对面也有两人，穿得却是皂隶的公服，但都抱臂在胸，神色疏淡，不与旁人接近，只像两个局外人一般静静看着此间的变故。</p>
更远处，一个头戴蒲草帽的汉子，孤身坐在不远处的南河边，背对着此处，正在优哉游哉地垂钓。</p>
那人距离此处不过二百步，这些刚刚还凶霸霸赶人的皂隶，却仿佛没有瞧见一般，任由那人在眼皮子底下坐着。</p>
冉天罡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跟了上来。</p>
但他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再加上梁叛方才的威压，和女儿出现的刺激，让他本就处于紧绷状态的精神，有些吃受不住的压力。</p>
他像一头快被压垮的骆驼，陡然又承受了数百斤的重担，这让他一下子就要崩溃了。</p>
冉天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梁叛走到河边的，他们距离那个垂钓之人不远也不近，说话声音大一些，就能教对方听到，但很难听清具体的内容。</p>
这是梁叛故意选的位置，身后人群中那几个窃窃私语的的常服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他们的背影。</p>
至于那两位身穿皂隶公服的人，反倒并没有过多地将注意力放在梁叛他们身上，而是总观全局，似乎在监督着所有的人，或者说，是在监督那几座不会动的仓库。</p>
有意思！</p>
除了那位带着蒲草帽遮住大半边脸的钓鱼人，梁叛暗暗记下了其他几人的相貌，才看向冉天罡。</p>
他正打算直接了当地问贮存军需的事，但见冉天罡脸色灰败，双眼之中早没了神采，看来这位刀笔吏晋身、在底层打拼多年的小官，在精神上已经完全被绝望打倒了。</p>
他心中不忍，缓和的语气安抚道：“冉主簿，我们……总算是自己人，不必紧张。”</p>
冉天罡一愣，下意识地看了冉清一眼，随即脸上泛起一抹血红，瞪着梁叛厉声道：“你们的事，要冉某同意，除非我死！冉清与李眉山已有婚约在身，虽未成婚，已有名分，你若尚有一丝羞耻之心，早早离我冉家远些，不要污我冉家清白！”</p>
梁叛注意到那钓鱼人稍稍偏了一下脑袋，应该是听见了这边的争吵之声，下意识地想要听清他们所争论的内容。</p>
远处那几位常服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此时也能瞧见冉天罡正在发怒，互相望了一眼，都松了口气。</p>
那两名仿佛隔岸观火的皂隶，则依旧没甚么反应，目光扫过此间也不会有任何停留，仿佛梁叛这边三人与那些聚在一处的人等相比，没有任何特殊之处。</p>
梁叛本来打算安抚过冉天罡之后，便要与他约定，双方对话时要刻意保持一个疏远的距离和态度，这是为了老丈人的安全着想。</p>
为了掩盖挪用军需的罪行，消除罪证，有人敢放火烧掉水次仓，那么杀死个把可能泄露线索的县衙主簿，似乎也并非难事。</p>
让梁叛没想到的是，这位老丈人根本不用他来引导，直接摆了一副臭脸出来，还将自己臭骂了一通。</p>
好好好！</p>
棒棒棒！</p>
梁叛差点要给老丈人竖个大拇指了。</p>
但是冉清已经开始气愤地掏信了——李眉山的信。</p>
梁叛连忙按住她的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拿出任何书面的东西！</p>
如果让人瞧见他们交换了书信或者公文，冉天罡的小命也就跟那三座仓库一样，到头了。</p>
梁叛突然朝着冉天罡怒目大喝一声：“竖子不足与谋！”</p>
这一声绝对能教那钓鱼的听见，而且能够听得清楚。</p>
果然，那人的鱼竿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水面上因此而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涟漪。</p>
冉天罡吓了一跳，随即怒气冲冲，一副直欲择人而噬的样子。</p>
梁叛愤愤然转身便走，但是他在转身的一刹那，与冉清瞬间交换了眼色。</p>
说来也真是奇怪，两人甚么话也没说，甚么铺垫和暗号也没有，但是冉清还是立刻从他的眼神当中读出了一句话：让他马上回家。</p>
冉清蹙着黛眉，有些担忧地看了父亲一眼，对冉天罡说道：“回来再说！”</p>
正是这担忧的一眼，让冉天罡陡然心软了几分，他仿佛明白了甚么深深地看了看梁叛的背影，没说甚么，转身也离开了河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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