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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叛在码头驻足，看了片刻，见对方只盯着水面的浮标，半点儿也不肯动弹一下。</p>
他略感悻然，同时又心生警惕，这个钓鱼的汉子，他记得，就是几天前在水次仓外遇着的那位。</p>
水次仓那里监督冉天罡的常服官员，他已大概猜到是松江府的人，但那两名皂隶以及这位钓鱼的汉子，这三位的身份，却始终不得而知。</p>
他不再多看，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p>
梁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码头深处的浓浓夜色之中，河对岸那名钓鱼的青年，却抬起蒲草帽来，朝梁叛消失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p>
这时手中的鱼竿上忽然传来一股沉沉的力道，眼见着水面的浮标陡然下沉，钓竿也弯起来，水面上被那鱼线搅得泛起一层层的涟漪。</p>
青年连忙收回心神，专心一志地对付那条咬钩的大鱼。</p>
……</p>
巷弄深深，松江城东码头虽然不如南京城南门外米行大街的热闹，但也有几间吵嚷喧天的酒楼，还亮着光。</p>
梁叛循着路径，再转两个弯便能回到落脚的客栈，可他刚刚经过一个亮灯的酒馆，转入一条黑黢黢的巷弄，就发现那巷子当中有个人影，正立在那里。</p>
“梁五爷，再次冒昧，请恕罪。”</p>
沙哑的嗓音从那人口中说出，竟是昨晚将梁叛引到那存放酒缸的小院之人。</p>
梁叛道：“你是宝逵？”</p>
那人哑着嗓子哈哈一笑：“聪明，正是我。刘三乙是我杀的！”</p>
这人将一件杀人的事说得无比轻松。</p>
梁叛没有半点意外，问道：“你找我做甚么？”</p>
宝逵朝前走了两步，半张脸被月光照到，却是红肿一片，额头上还有两个半消下去的水泡，看样子像是烫伤，而且已经有些时日了。</p>
这副样子实在有些骇人，梁叛也不愿多瞧。</p>
宝逵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我虽在酒缸里淹死了刘三乙，可嗓子和脸面已被这小子毁了！”</p>
梁叛皱眉道：“这些与我何干？”</p>
这时街对面的酒楼走出几个人来，都站在门口，醉醺醺地聊着天，像在等店里的甚么人出来。</p>
宝逵也发现了那群不相干的人，不再卖关子，笑了笑道：“派刘三乙来杀我的，就是华亭知县，这件事，你老哥不感兴趣吗？”</p>
梁叛淡淡地道：“没兴趣。”</p>
宝逵摇摇头道：“你没兴趣，可是冉天罡有兴趣，不是吗？如果再查不出水次仓纵火之人，那位冉主簿，嘿嘿，可就要数罪并担，死路一条了。”</p>
“那你去找冉天罡好了。”</p>
梁叛说完便朝前走，不想再跟此人啰嗦。</p>
谁知宝逵一下子横移出来，再次站在了月光之下，拦住了去路；“凭他自己一个人，可没那么多的手段查下去。就算他手里捏着华亭县上上下下所有书办皂隶的把柄，也只够买通六房和仵作的本事，查不到张梦阳的实证，他还是逃不过一死。”</p>
月光之下，梁叛与这人冷冷地对视着。</p>
宝逵脸上的红肿与水泡愈发狰狞，嘴角却挂着得意的笑意，仿佛吃定了对手。</p>
梁叛听见身后从酒楼中出来的那群人，已经等到了同伴，正吵吵嚷嚷地朝这边巷弄走来。</p>
宝逵一边朝阴影中退却，一边用沙哑的声音道：“张梦阳身上可不止派人杀我和放火烧水次仓这点事，松江府很快要出大乱子的。松江府如果乱了，你们台州也去不成的！梁五爷如果有兴趣，明天一早到码头西二号仓来，有件好玩意儿奉上，必不教你失望。”</p>
这时酒楼中走出来的那帮人，好巧不巧，竟吵吵嚷嚷地往这条巷子来了。</p>
宝逵立刻转身离开，在前方一套岔道一拐，身影很快消失不见。</p>
梁叛正打算抬脚离开，那几个人已走到他的身后不远处，忽然有人道：“咦！这不是……”</p>
那声音是十分惊讶，又有些拿不准的语气。</p>
梁叛也觉这声音熟悉，转头看去，借着月光一个照面，双方都将人认了出来。</p>
来的是他在半道上遇着的那帮运送布匹的解户，还顺道替他送了封信到城里去。</p>
两面相见，对方走在最前面的，还是那位赶头车的车把式，指着梁叛，脸色微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啊，原来是你老哥！”</p>
这人也挺奇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有意无意朝宝逵消失的方向瞥去。</p>
梁叛同他拱手，又向其余人打了招呼，谢过了带信的情义，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自己回城来的缘由揭过不提。</p>
两方人沿着巷弄一同走了几十步，前方一到路口，各自分手。</p>
梁叛在夜色之中缓缓前行，心中却在不停思量。</p>
宝逵今日的话中其实包含着许多内容，比如张梦阳派凶杀人、焚烧水次仓，至于是谁挪用的军需，宝逵虽然没说，但杀人和烧仓两件事如果都是张梦阳所为，那挪用军需的人不言自明，一定也和张梦阳有关。</p>
还有便是关于冉天罡的，之前梁叛对这位未来岳父还颇有几分怀疑，一个区区老吏晋身的主簿，自身难保之下，凭甚么能安排自己去验尸？</p>
今天听宝逵所说，原来是这冉天罡手里有整个华亭县上上下下的把柄，这似乎便解释得通了。</p>
也对，这位经年老吏，多年来经手的案牍账目无数，各房书办、役吏乃至知县的进出明细清清楚楚。</p>
世界上可能没人再比他更了解华亭县，冉天罡一没出身，二无背景，能在华亭主簿的位子上坐到现在而不倒，大概正是因为手里的家伙够硬，掌握的秘密够多！</p>
回到客栈，一夜无话。</p>
由于夜深的关系，梁叛也没去瞧冉清，自顾上楼睡了。</p>
第二天一早，他洗漱过后，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先去宝逵所说的码头西二号仓去。</p>
宝逵说有件东西要交给自己，看他的意思，那东西大概是张梦阳的罪证。</p>
究竟如何，还得亲眼见见才知。</p>
时辰太早，天光还不甚明亮，码头上又是水汽蒸腾，白茫茫一层雾气从河面上蔓延而来，将脚下道路遮掩得若隐若现。</p>
岸边来往人众还不多，只有一条货船停在栈桥旁，两个货工推着小车在栈桥上卸货。</p>
梁叛寻到西二号仓的方向，踩在膝盖深的雾气之中，绕着几座货仓而走。</p>
越往西货仓越低矮，隐约间可见两座砖石砌筑的仓房，在码头的最西边，静静地伫立着，很不起眼。</p>
梁叛那两座仓房哪个是一号哪个是二号，索性先过去瞧瞧再说。</p>
可是还没走到跟前，突然听见一声响彻四野的惨叫，从那两座仓房中间传出来，不断在码头上回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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