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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说罢，便晃晃悠悠走到船尾，支起摇橹，吱吱嘎嘎地摇了起来。</p>
小船缓缓前行，梁叛虽然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却也不着急，对方既然找上门来，那么必有见教，自己只消等着便是。</p>
却见那小船晃晃荡荡，起初摇得并不稳当，更加坐实了梁叛的猜想。</p>
可没成想船行不远，绕过两道弯，竟尔渐渐稳当起来，只听那“船夫”在船尾自嘲笑道：“几多时候不撑船啦，生疏得紧，幸喜少年时的手艺还在。”</p>
梁叛听他的意思，好像并没打算假装隐瞒，反倒勾起了几分兴趣，笑道：“阁下少年时撑过船？”</p>
“船夫”道：“是啊，不过不是在松江，是在云南。少年时旅居之处，有条大河，我家住在河东，学堂在河西，每日要划船上学。”</p>
这等于是自承并非船夫了，哪里有摇橹的上过学堂？</p>
梁叛心中一凛，想起松江知府常朴便是在云南长大的，心中疑云大起，闭着嘴不再多言。</p>
这时船头一转，已拐进另外一条河道当中，那“船夫”停下撸，站直了腰，喘了两口气，居然指着岸边的街肆给梁叛介绍起来：“此街是松江城的刻字街，松江人文鼎盛，刻印精湛，图书也很便宜，寻常人家也读得起书。”</p>
梁叛想起自己看的那本插图版《金瓶梅》，好像听冉清说，就是这条刻字街的一个铺子出的，虽说是盗版，但质量比正版还好。</p>
盗版自然便宜。</p>
大肆盗版这事，短期来看，的确是可以普惠大众的，但长远来看，等于劣币驱逐良币，最后对创作和发行的打击，都有毁灭性的。</p>
以至于无人肯再创作，即便有人创作，也没人再花精力和成本去发行。</p>
不过梁叛没心思跟这人辩论盗版与正版的对错矛盾，他在河岸上瞧见两个人。</p>
冉清和丫头。</p>
这俩人怎么在刻字街？</p>
那“船夫”见他不语，指了指岸上前面不远的那间刻字店，说道：“那是鲁氏刻印行，雕版功夫极佳，刻印之外兼造纸张，每年给府学和县学送纸送书，松江府士子甚多。似有这等义举的，在松江不止一家。”</p>
梁叛只好点头附和了一句：“松江人还不错。”</p>
“船夫”道：“自然不错，松江赋税虽重甲天下，你可见松江人被压垮了？”</p>
语气间颇有几分骄傲得意。</p>
“那倒没有……”梁叛在这一点上的确没甚么可反驳的，他道：“这一点松江人比南京人强得多。”</p>
虽然没有进行过足够的横向对比，但梁叛还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印象断定，现在的南京城里人，就是大明朝最咸鱼的一批人，没有之一。</p>
说到南京人如何，那“船夫”却不好接话了，只是笑笑。</p>
他又抬头看了冉清和丫头两人一眼，两人就在鲁氏刻印行门外，正与一个中年人说着甚么。</p>
梁叛转头说道：“停一停，靠边。”</p>
“船夫”不明就里，但还是依命将船靠在了河岸边。</p>
梁叛打了个呼哨，冉清和丫头都听见了，转头瞧过来。</p>
梁叛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抛给那“船夫”，说道：“你等一等。”</p>
说罢一纵身，手在河岸上一搭，便轻轻上了去。</p>
“船夫”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银子，可脸上却是一片茫然之色。</p>
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p>
不过他再不解，也只能老老实实等在此处，转头朝后面不远处跟着的一条小船点点头。</p>
那船上的青年船工也是头戴一顶蒲草帽，此时正站在船头，双臂环胸，抱着一杆还泛着些青绿色的竹篙。</p>
见到“船夫”的点头，青年船工也点点头，撑住船，不远不近地停着。</p>
梁叛上了岸，冉清朝那中年人告个罪，与丫头两人迎了过来，笑着问：“你不是去赴约，怎的也到了刻字街？”</p>
梁叛眼神朝那“船夫”略一示意，说道：“说来话长，回头在给你讲。你们怎么在这里，买书吗？”</p>
冉清脸上忽的显出几分狡黠之色，道：“你猜。”</p>
梁叛道：“我哪晓得你脑袋瓜里想些甚么，大概不会是买书，买书也不必到刻字店来——你不会是要出书罢？”</p>
冉清连连摇头：“我学问不够，哪里有书可出。连老师也没出过书的。”</p>
梁叛笑道：“吕子达不就出过一本诗集，你怎么不能出。”</p>
冉清只是笑着摇头，最后道：“我把做扑克牌纸的方子拿给了鲁掌柜，请他试做出来，另外我想把你画的那些南京园林图也印一本书。”</p>
梁叛所画的南京园林要说出书倒不是不行，他画的都是俯视图，而且尺寸比例力求精准，这在当世并无第二个人画过类似的图样。</p>
虽然工部负责和修缮宫殿庙坛的营缮司也会绘制施工图纸，甚至会制作模型烫样，但在比例尺的把握上并不严谨，往往会偏于意向和概念。</p>
只有在地盘图和细布底图上会精求尺寸，建筑流于一个个标注，而无法体现出园林整体的布局，包括房屋、道路、植被、假山、池水等等的描绘。</p>
为梁叛是写生绘画，与工程图毕竟不同。</p>
但他对尺寸的精准把握，又全然有别于画家笔下的写意作品。</p>
梁叛见她颇有兴致，便由得她去，说道：“你爱弄便弄好了，只是光有几十张图便能出书吗，会不会太单调了？”</p>
冉清笑道：“自然还有简述、介绍，再加些诗词进去，总够凑一本书了罢？”</p>
梁叛捏着下巴，连连点头道：“嗯嗯嗯，回头我再给你点素材，写点豪门大院里的风流韵事，比如《我做伯爵那些年》，怎么样？”</p>
冉清知道他是说笑，啐了一口，道：“说正经，你吃过中饭不曾？”</p>
梁叛摇摇头。</p>
冉清便走到路边买了几样当地的小吃，用手帕包了，递给梁叛。</p>
后者拈起一块不知叫甚么的饼子吃了，十分酥甜，倒还可口。</p>
他朝那“船夫”努努嘴，对冉清低声道：“我去应付应付，你们忙完了，早些回去罢，城里不太平了。”</p>
多余的话没有多说，冉清和丫头都颇有经历，不必过多提点。</p>
说完便跳回船上，让那“船夫”开船。</p>
至于冉清他们，哑巴还在城里等着，倒不必担心没船回去。</p>
小船一直驶出西门，梁叛看看河中船只愈来愈少，说道：“有甚么话此间可以说了，难不成真教阁下送我回家？”</p>
那“船夫”道：“有何不可？”</p>
话虽如此说，终究还是将船停了下来。</p>
西门外与南边集仙门外满是芦苇荡的景致不同，此处青草依依，绿树掩映，一望过去，远远的是一片片的禾苗棉杆，眺望之下，令人心境舒畅，着实怡人。</p>
那船夫摘下蒲草帽，露出一张颇有几分沧桑的面孔来，就在船上朝梁叛作了个揖，说道：“区区姓常，单名一个朴字。”</p>
梁叛心想：果然是常知府，这般见面倒是真正特别了。</p>
他不习惯作揖的那一套，何况自己也不是甚么文人，还是拱手道：“久仰。”</p>
常朴微微一笑，这才将梁叛打量了一遍，点头道：“今日得见君面，幸何如之。”</p>
梁叛道：“有个问题要请教，你们怎么笃定我会走到那里，倒会掐算吗？”</p>
常朴道：“何须掐算，一个笨法子，只要等在海通楼外边，一路跟着也就是了。”</p>
梁叛哑然失笑，自己只顾着想事情看路，却没留意河中有人跟着自己。</p>
他揭开了一个疑惑，便摊开手道：“好，那么开门见山罢，有甚么事请说，还是请我离开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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