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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天罡笑道：“没有。水次仓少却许多布、棉，至今没有数目，想着做个总账，要查今年各地解来的入库货，县衙只有华亭县的，青浦和上海的只有到府衙来找，这才来请教。”</p>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张梦阳也不好多说，板着脸道：“冉主簿身子若大好了，便早回县衙来，衙中尚有许多公务，需要仰仗阁下之处甚多。”</p>
冉天罡道：“是，卑职一俟痊愈，立即上任，绝不敢耽搁。”</p>
张梦阳道：“嗯！”</p>
说完也不问他几时痊愈——甚么生病啊，身体不好啊，痊愈啊，当得真么？</p>
张梦阳背着手走了出去，他跟班早从门房里瞧见了，已出来等候，此时悄悄同冉天罡打了个招呼，低着头跟着去了。</p>
冉天罡见张梦阳走远，在袖子里摸到那纸条，轻轻攥了一把，也很快离开了松江府。</p>
府衙外的街道上喧闹吵嚷，可这些就在耳边的噪音，半点儿也影响不到冉天罡的思绪。</p>
他此时沉浸在一大堆繁杂无序的线索和数据当中，低着头，对周遭的一切完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嘴唇微微颤动，口中不断地默念着一些一闪而过的片段，试图将他们整理成一个完整的线条。</p>
他的双脚全凭着本能的惯性，沿着街道一路向前走。</p>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转过了几条街道、让过了多少行人，冉天罡忽然停下脚步，无神的双眼之中重新恢复了精神。</p>
他抬头朝身侧的一栋建筑看了一眼，风东来客栈。</p>
冉天罡走进客栈之中，到二层找到老狗的住所，敲了敲门。</p>
老狗从门缝里张了一眼，开门请他进来。</p>
冉天罡却不进门，站在门口道：“你马上去告诉梁叛，他给我的那些记号，都是今年松江府征收用作台州新军军需的粗布。我不晓得他从哪里弄到的，但要查挪用军需的话，从这上面查，一定能查出东西。”</p>
老狗默默地看着他，点点头。</p>
冉天罡道：“还有，额外奉送他一个信息，松江府死掉的那个吴韬，祖籍是广东广州府人，家中可能做过走私，对象不是南洋人就是佛郎机人。”</p>
说完便掉头走了。</p>
老狗挠挠头，也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p>
出了客栈，到河边走下踏埠，叫一艘船出西城门去了。</p>
……</p>
晚霞如火，映照得半条采花泾都流淌着红色的河水。</p>
梁叛与冉清并肩站在林地高处，远远望着河水中晚霞映照的边缘，仿佛那河水被一道红线分割成了两段，一段是红色，一段是深绿。</p>
梁叛道：“我今日方始明白，甚么叫‘半江瑟瑟半江红’。”</p>
冉清道：“总是情到处才懂诗，诗人是不夸口的，不到这样的景致跟前，不知道诗里面写的都是真的，最好的景致都在诗里了。”</p>
梁叛道：“那你瞧这景致，是云好看，还是水好看。”</p>
冉清笑道：“你不曾读过唐寅的一首《一剪梅》，这词写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此时日斜天暮，自然是云好看。”</p>
梁叛不禁调侃一句：“那你看着暮天云彩，心里倒思念着谁？”</p>
冉清一双眼看着他的眼，道：“此刻不曾念着谁。”</p>
言外之意是，倘若有天你不在我眼前，自然是思念你。</p>
梁叛握住她的手，两人都赧然而笑。</p>
此时那水面上两艘快船行来，梁叛转头望去。</p>
冉清道：“你的船来啦，我去了。”</p>
梁叛松了她的手，道：“嗯，你去罢。”</p>
冉清便朝他挥挥手，转身回庄园去了。</p>
梁叛目送她走出林地，这才快步赶到河边，两艘船都已停当，头一艘上面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四个校尉，其中一人穿着李希禾的衣裳，身量胖瘦也与李希禾相仿佛。</p>
四人个个挂着彩，好在伤势都不重，还能在船上向梁叛行礼。</p>
后一艘船上押着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梁叛看了那汉子一眼，见对方眼神当中十足的桀骜不驯，被人反锁手臂、口塞麻核，还在不停使劲挣扎。</p>
梁叛道：“在那里钓到的？”</p>
其中一名校尉道：“就在西门口，我们一放饵，他便出来了。”</p>
梁叛也没想到这么顺利，这本是个无意间想到的办法，也是受了李希禾装渔夫的启发，打算将追杀李希禾的人钓出来。</p>
他看看四人的伤势，再看那面目扭曲的汉子一眼，摇头道：“本事真不小，就是脑子不大好使。你们把他衣服扒下来，血水洗了烘干，明早换个人穿上再去钓，看看还有没有鱼了。”</p>
两船人都答应一声，划了船，送伤员和那汉子往庄园去了。</p>
梁叛却没走，还有一船没到。</p>
……</p>
卢献之站在甲板上，眯眼看着乘轿子远去的常朴和夏津，河面上清风拂过，将他的一身紫衣官袍吹得飘荡起伏。</p>
码头上的人远远看见，都要立刻转过目光去，不敢直视。</p>
余晖洒在河面，洒在甲板，也洒在卢献之的衣袍脸颊上，他的影子在甲板上拉得很长。</p>
郭师爷从舱里走了出来，站在卢献之侧后方，也眯眼看着即将进城的两乘轿子。</p>
卢献之忽然感慨地道：“郭师爷，你说这天下之事，是否冥冥之中，都有几分注定在内？”</p>
这话头起得毫无征兆，郭师爷不知他由何而来的感慨，更不知话中之意，只好模棱两可地答：“万事万物，大概都有些运道兴衰的。”</p>
卢献之呵呵一笑，没有怪罪他使这个小聪明，反倒附和着郭师爷说道：“你讲得不错啊。我看这天下之事，即便没有注定，总也要受人的气运左右的，但凡有大气运之人，事事皆顺，即便一时不顺的，也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p>
郭师爷有点摸准他的这道脉了，笑道：“大人便是大气运之人，自然没有事情可以难得倒大人。”</p>
卢献之哈哈大笑，说道：“不错，若不是那小小松江知事上了我的船，我岂会今日便被迫露面，召见常、夏二人，若不亲自召见，让他们将吴韬的案子交出来，又怎会知道，他们已经在吴韬的家中找到了一封给佛郎机人的书信。也亏得及时，若教他们找到通译，将那信看出来，我便立时又要折一员大将了！”</p>
卢献之停了停，转身朝随从吩咐：“你去教林逋速速接手吴韬一案，把那封信拿回来。这也是救他自己的小命！”</p>
……</p>
就在卢献之大谈气运之说时，梁叛等的第三艘船到了。</p>
船上下来四名斥候，抬着一只三尺长宽的木箱。</p>
梁叛没有多说，也上了船，跟着船走水路回到庄园。</p>
回到屋里，打开那只箱子，见其中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松江府的吴韬案所有卷宗资料，另一部分是从吴韬住所找来的。</p>
梁叛从吴韬案的资料当中找到一封书信，也是葡萄牙文写的。</p>
他将这封信看完，眉头不由得挑了起来，口中不自禁地念道：“林——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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