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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次仓仅剩的六间仓库已经全部重新落锁封闭，松江府三县上役布解十四万一千五百匹，台州军需布六千匹、棉一万斤已全数入库，只剩上海县最后一批入库的细布造册。</p>
张梦阳从昨晨到今日太阳落山，始终不曾合眼，不是在水次仓监督入库，便是在华亭县衙赶工造册。</p>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年松江府征收布解十分利落，前前后后十五万匹布、两万斤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部征解到库，而且没有半匹布是折银，全是正役！</p>
就连东厂掌印太监狄翁和大船上的卢献之都觉得不可思议，许多人在惊叹松江府执行力量超强的同时，又都在疑惑：松江老百姓手上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新布？</p>
张梦阳根本不知外界的反应，自然也就对这些惊叹和疑惑全然不理。</p>
直到戌时末刻，负责造册的最后一名文书扔掉笔，揉着酸痛的手腕喊出“上海县末册登造核对完毕”的时候，张梦阳紧张到发抖的右腿才停止抖动，他紧紧抿住嘴唇，生怕自己会激动得叫喊出声，末了只说了一句：“装箱、封存！”便红着双眼快步冲出了华亭县衙。</p>
张梦阳要赶去松江府，请示常朴的烧仓的命令！</p>
他带着本打算快步奔跑过去，可人刚走出正堂大门，双腿便发软打瓢，险些摔在地上。</p>
张梦阳一身冷汗出来，知道自己是累得全然透支了，怕是走不成这几步的，连忙唤了轿夫抬出轿子来，上轿以后便带着一干衙役快步朝松江府衙而去。</p>
松江城本就不大，华亭县衙与松江府衙相隔一里多地，轿夫受了县太爷的催促，放奔子跑起来，转眼便到。</p>
轿子停在府衙门外，张梦阳急忙忙下来，却见府衙大门洞开，前堂里门子、听差、书办全然那不见，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p>
他见这情形，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p>
正要拔脚进去，却见通往二堂的夹巷中突然呼喝着涌出十多个皂衣来，一个个面带寒霜，神情肃穆。</p>
这一下将张梦阳看得愣了，这些皂衣不是松江府的差役，也不是华亭县的，等到前面十多个皂衣闯出来以后，跟着的一幕让张梦阳眼前一黑，险些儿昏厥过去！</p>
只见常朴被四名皂衣前后挟着，手脚全戴着撩开，纱帽也被打落了，满头黑白相杂的头发散乱无章，一脸的憔悴之色。</p>
张梦阳目眦欲裂，想要带着自己的衙役冲上去，将常朴救下来。</p>
可他刚朝前跨出一步，却猛然与常朴的两道目光对上。</p>
常知府的目光穿过人群，深深地看了张梦阳一眼，他的眼神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一般，让几欲发狂的张梦阳顷刻间冷静下来。</p>
他的眼睛仿佛在说：如今只剩你一人了，万事皆在你的身上！</p>
张梦阳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常朴神情平静地被那班不知何处来的差役带出松江府衙，押上了一辆大车，二三十人将那辆大车前后簇拥着，沿着街道朝东而去。</p>
常朴在府衙门口与张梦阳擦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多看他一眼，但张梦阳却觉得常大人始终在盯着自己、劝诫自己、叮嘱自己。</p>
他看着大车远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终于朝后跌了下来。</p>
左右连忙扶住，张梦阳支撑着坐进轿子里，道：“到谷阳门雇船，去水次仓。”</p>
水次仓的六间仓库没个库房门前都有两人守着，水次仓外的水面上漂着大大小小二十多艘船，皆是松江府各处县乡开来，解布入库的。</p>
这些船形式各异，有漕船，有货船，还有乌篷船，甚至自家用的摇橹小船。</p>
有的人蹲在船头，三三两两的低声说话，有的人坐在船沿，把两只脚泡在水里，有的人靠在船舱上打盹。</p>
大家都在等待着甚么。</p>
只是越等越久，河面洒上金黄的余晖、火红的晚霞，一直到余晖和晚霞都相继退去，始终不见常知府和张知县的影子。</p>
船上渐渐开始有人焦躁起来，说话也慢慢变得大声，原先坐在那里的，有人站了起来，手搭凉棚，目光顺着河道朝松江城的方向望去。</p>
可是他们谁也没能把两位大人盼得来，常朴没来，张梦阳也没来。</p>
有人驾了小船上岸，找到解户中领头的祝四舅，问道：“祝老爹，大人们会来的罢？”</p>
祝四舅道：“那当然！”</p>
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气，大人们不会不管这些解户、织户的，这是毋庸置疑。</p>
怕只怕如同夏大人一样，几位大人都遭到了不测。</p>
只是这话不能对船上的人说，也没法找人商量，眼下只能等，不能乱。</p>
又不知等了多久，有船上点了灯挂起来，大船上炊具齐备的已生火做饭，船小没法做的，要么上大船搭伙，要么都上岸来，四五个人聚成一堆，分干粮吃。</p>
守在仓库门前的解户也纷纷拿出干粮来，就在原地匆匆吃了，请船上的人打了河水来解渴，十二个人并不离开仓库门半步。</p>
正吃着饭，忽听船上有个人叫道：“来船啦！”</p>
众人纷纷一骨碌爬起来，有的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饼子，全都伸长脖子朝东面望去。</p>
这一望，果然见着两艘船快速驶来，众人欢呼一声，岸上的纷纷回到船上，船上的也都迅速收拾好东西，站在那里等待。</p>
有的人神情激动，匆匆整理了几下衣裳，还嫌不齐整，朝手心里吐了唾沫，摘掉网巾，抹平了稍显散乱的头发。</p>
每个人都翘首以盼，不知那船上来的到底是常知府，还是张知县。</p>
有的人猜测起来：“来的两艘船，前面的船肯定是常知府，后面是张知县！”</p>
这个人的说法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这也是几乎所有人所盼望的。</p>
那两艘船来得好快，飞速行驶到跟前，这边船上的人纷纷挥手招呼致意，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跪在船上高呼“常青天”、“张青天”。</p>
没会儿几乎所有人都跪下来，由衷地大喊着青天之名。</p>
呼喊声一浪接着一浪，就连守在仓门前的解户也都激动起来，若非恪守着不准离开仓门的命令，早已奔到岸边去看了。</p>
可是，就在那两艘小船驶到近前的时候，先是最东头的几艘船安静下来，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嘴巴，重新在站起来，沉默而警惕地盯着那两艘并非他们所期盼的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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