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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还要再问，张了张口，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小船上。</p>
那人一走，同祝四舅一起守仓的解户道：“四哥，看这样子大人们大概出事了。我们何不干脆先行动手，未必要等大人们来。”</p>
祝四舅道：“不可，这里一有动静，立刻会有人封存账册，倘若此时张大人的账册并未造完怎么办？倘若账册丢了，或者有了其他的闪失，不能证明各县各地的布役全都收齐了，怎么办？我们不晓得到底出了甚么事，便不能轻举妄动，都安心等着，或许明天……大人便来了。”</p>
或许下一刻，或许再过一炷香，或许再过一个时辰，或许明天……</p>
这种自我催眠式的安危，帮助他们坚定地等到了现在。</p>
可大人一次又一次地“误了点”，一次又一次不曾出现，即便是早已坚定不移的解户们，也渐渐生出了几分怀疑之心，开始思索一些不成熟的应对之策。</p>
只有祝四舅认为，他们现在应该做的，唯有等待而已，除此之外便是要保住水次仓，不准任何人无端靠近，更不能让人查验库房中的布匹。</p>
用他们的身躯，用他们的性命！</p>
突然间，一股风从仓库前面的草地上平地而起，天空中骤然拉长了一道耀眼的闪电，不远处那三座已经烧成焦土的残垣断壁，被那闪电照亮，就这么黑惨惨地堆在那里，与四周的山水草木格格不入，教人不敢多看、不忍卒睹。</p>
而就在松江城北，距离城池不足一里之处，夜色之中突然被那电光映出一队四五十人的骑兵，震动激烈的马蹄声，与紧随着闪电而来的雷声滚作一处，仿佛是贴着地面朝松江城轰隆而去。</p>
城头上的旌旗再一次被大风吹得笔直，因为天气原因而打算提前闭锁的北门，却突然在城头上壮班的呼喊声中停下了动作。</p>
接着那些关门的壮班便惊恐地发现，一匹极快的奔马正疯狂朝城门处冲来，马上的骑士手中高高举着一枚令旗：南京右军都督府！</p>
这是开道的骑士，只听他在城门外高声喊道：“南京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诚意伯到，速速打开中门，迎诚意伯刘都督进城！”</p>
城下的壮班哪敢违拗，急忙忙跑到中门后面，四个人一起将粗重的门闩抬了起来，靠墙杵在一边，将那中门“嘎吱嘎吱”地一寸寸打开。</p>
可是耳中所听到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还没等两扇门开到一半，数十骑依然带着轰隆隆的震动，从开到一半的门洞之中，冲入了松江城。</p>
东门也是一样的遭际，就在守门的壮班准备关城门的时候，那艘停在码头边的大船突然点起了好多灯笼，随即响起鼓乐丝竹之声，一顶伞盖从甲板上支撑而起，十余个人搭了跳板跑下船来，叉手立在两旁。</p>
也有个开道鸣锣在前，穿过码头，冲到东门外，高声叫道：“工部侍郎、钦差巡视东南卢大人到，开中门迎大人进城！”</p>
又是一道闪电，撕扯着夜空和乌云，在松江人的头顶闪过，又是一道滚滚惊雷从天边划过，黑夜之中一队马车则打西门进城，开道的这回没有多喊，手举着“南京都察院”的牌子，十分低调地走进城中。</p>
不过刚刚过去三辆马车，后面又跟了一个开道，手里举着的却是“南京兵部”的牌子，也是一言不发，进了城中。</p>
松江城里稍有耳目之人，都知道突然间从外面来了很多不相干的人，他们有路数的纷纷朝城外逃，没有路数的也停止了一切活动，紧闭大门。</p>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松江城里神仙打架，可不要殃及池鱼啊！</p>
更有人疑惑：他们松江府一向本本分分、任劳任怨，怎么好好儿的来了这么多各路神仙？常知府到底怎么了？</p>
常知府当然并不在松江城中，他还在直隶巡抚衙门挑选的那座小镇子上，此刻又被何慎恭叫了来问话。</p>
何慎恭的规矩，自然还是屏退左右，官员之间的事，只在官员之间了结。</p>
他将方才城里传来的情形一一同常朴说了，最后道：“松江何故多事之秋如此？今年布解之役究竟收得几分？卢献之与南京这些衙门突然进城所为何事？这三件，还望近实兄有以教我。”</p>
“近实”是常朴的表字，就在昨日，仍是此处，何慎恭可不曾如此亲切地称呼他的表字，而是叫他“常知府”。</p>
那是官对官的称呼，现在却是文人对文人的称呼。</p>
可是常朴却没能完全报答何慎恭的这份亲近，他只回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也就是那三个问题中的最后一个：“卢大人等进松江城，并非为了朴之事，也非为了松江城事，实为另一个人而来。”</p>
何巡抚心想：此人莫非是本官？</p>
但他还有些不大肯定，问道：“是谁？”</p>
常朴道：“南京锦衣卫缇骑所百户，梁叛。”</p>
何慎恭皱了皱眉，喃喃道：“是那个混世人魔？”</p>
何慎恭虽说是南直巡抚，其实并不大管得到应天府的事，更加对南京的纷争插不进手。</p>
就像每一任南直巡抚一样，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苏松常镇四府之上。</p>
但他的衙门驻地毕竟在句容，属于应天府的境内，因此对南京城的事情依旧颇为清楚。</p>
这一句“混世人魔”，便是他对一个月前的梁叛的评价了。</p>
常朴不置可否，他对梁叛的评价还是要比这个词正面得多。</p>
何慎恭皱眉道：“那只好……再等等了。”</p>
何巡抚不怎么着急，是因为他衡量官员的唯一要素——政绩这东西，是个长周期的概念，反正水次仓放在那里，不会不翼而飞，这就够了。</p>
等到这些神仙打完一走，他便进驻松江城，然后打开水次仓瞧瞧，一切都明白了。</p>
他开始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将临时的驻地选在城外，此时才可隔岸观火，不必殃及自身……</p>
……</p>
距离松江府衙不远处，全师爷撑了一把伞，远远地看着卢献之与刘世延相继走进府衙大门去。</p>
不多一会儿，松江府中便涌出数十名气势汹汹的差役，通过各条街道，散往四面八方而去。</p>
这些人在找梁叛。</p>
全师爷笑了笑，转身又隐入黑暗之中。</p>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的下一刻，便听“哗啦”一声，天空中无数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瞬间湿透了松江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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