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官邸”中。
其实他不太喜欢这个名号，因为这两个字总能给人带来一种过于严肃庄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而不像个家。
事实上这里的格局其实更适合做一个度假别业，充满了轻松闲适、不拘一格的意味。
梁叛下午买了一套新的被褥，但没买到书，满城之中并无一间书肆。
但是很巧的是，他的书房当中，却有几本新旧不一的诗文集子。
梁叛粗略翻了一遍，发现其中印刷文字之外，颇留了一些私人的读感、注解，笔迹苍劲雄浑，颇有力道。
看来这几本书是有人曾遗落在此的。
他抽出其中一本高启的《凫藻集》，信手翻来，看到第一卷有一段《四臣论》，是说一个国家应当拥有的四种臣子：社稷之臣、腹心之臣、谏诤之臣以及执法之臣。
随后细说了这“四臣”的含义，并列举郭子仪、荀彧、魏征、王章等具有代表性的名臣，又阐述了“四臣”对于国家的意义。
梁叛看了不禁一笑，心想：老子又算甚么臣了？搞事之臣？
呸，又不是我要搞事，是事要搞我啊……
他想来想去，这“四臣”自己“一臣”也靠不上，唯一能沾点儿边的，大概就是执法之臣了。
可他又自觉是最没有法律精神的，从来不讲甚么程序正义，对待坏人宽仁还是狠辣，全凭自己的心情和好恶。
他将书本一合，随手丢在桌角，干脆不看了。
眼看天色愈晚，不由得长叹一声，站起身打算回房休息。
不过没走两步，却瞧见门后面的墙壁上竟有一首词，词曰：
居后所，人曾道，桃渚刀兵无数。不修兵马不修城，只恐把，屯田误。
这是一首五句三仄韵的单调《渔歌子》，字迹同那几本书上的一样，只不知是谁所作。
词里倒是大大讽刺了一把冒千户的“屯田大计”。
梁叛报之一笑，出门绕过一片花丛，回到自己所住的房间，推门而入，便觉一股深深的阴冷和沉重的黑暗，顷刻间将自己笼罩起来。
他的脚步一时竟有些犹豫和彷徨，近几日的烦躁和压力顿时全部涌上心头，无边的孤独感，让他对这个空荡荡的房屋感到恐惧。
梁叛退了出来，抬头看看月亮，吐出一口气，重新跨进屋内，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的那一刻，他愈发感到阵阵的空虚和孤独，格外地思念那些亲人和朋友们，冉清的笑靥更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一夜，梁叛的屋内亮了整晚的灯。
第二天四海商行的少东家陈纪并未再来要账。
到了下午，桃渚所的卫军们像打了大胜仗一般，分成两拨人马，分别从后所山和所城外兴高采烈地回到校场来。
当看见校场上堆的三头狼、两只鸡、一只野兔、十几只林蛙、两条蛇以及两大框鱼的时候，包伙食的厨子眼睛都绿了。
虽然收获跟梁叛想象中的数量还差得多，大概连一天的口粮也顶不上，但这也算是一点贴补了。
梁叛看看再度落到西城墙外的夕阳，心中愁绪愈深。
已经是五月初四，还有五天的口粮。
给戚继光和浙江都司汇报的公文已经在路上了，但是戚继光能不能弄到粮食呢？
而浙江都司接到公文之后，即便立刻让指挥佥事以上的官员看到，又有多少人肯信呢？
即便信了，又会不会立刻调运粮食到桃渚所来增援呢？
梁叛几乎可以预见到，浙江都司这种级别的衙门，在接到公文之后，即便看了，即便信了，也不会立刻有所举措，只会派专员到桃渚所来亲自了解情况，并一再确认无误之后，才会回去商讨对策。
等他们拿出实际的行动来，桃渚所或许早已乱透了。
梁叛并非过于悲观主义，也不是对浙江都司有何偏见，只是因为“船大难掉头”，这种省一级的衙门，想要让他们打破常规，未经证实便突然那向前线的桃渚所调运粮草，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
所以对待这种事，浙江都司很可能是缓慢、低调处置。
总之两头都是希望渺茫。
于是在五月初五的天还没有透亮，一串沉闷的马蹄声一路驰出南门，梁叛带着一身湿重的露水，背着厚厚的库存账册，骑马离开了桃渚所。
他要去桃渚所的上司海门卫碰碰运气。
……
当梁叛渡过椒江，骑马赶到海门卫的时候，已是月明星稀。
临江门大门紧闭，冷冰冰地将他这个不速之客拒之门外。
梁叛抬头看看城墙上方，只见两名军卒在城头上慢悠悠地巡视，其中一人倒是瞧见了梁叛，并瞧见了他身上所穿的百户戎常服，但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在等下方那位军官叫门。
当然，如果没有切实要紧的事情，这大门还未必会开的。
海门卫的城墙并不高，梁叛道：“桃渚所百户梁叛，有事求见佟指挥使。”
那军卒拱手道：“若无紧急军情，夜禁之后不予开门，还请梁百户见谅。”
梁叛道：“事关桃渚所存亡，十万火急。”
那军卒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有令信？”
梁叛登时就苦了脸，早知道在桃渚所的时候直接给自己发个令信了，也算是师出有名，反正大印都在。
现在两手空空，就只好站在城墙下干瞪眼。
那军卒看他这副样子，只好又拱了拱手，抱歉地道：“对不住了梁百户。”
梁叛道：“那可否通报一声，就说桃渚所确有大事。”
那军卒道：“若是战时职下一定通报，只是眼下并未开战，指挥们已歇息了，不准打搅的……梁百户不如说说看是甚么事，倘若真的十万火急，职下即便挨顿骂也要去问一问。”
梁叛见这人还算实诚，心里倒不怪他不讲情面，但桃渚所的事不能说，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明天能借到粮食还好，若借不到的话，消息一旦传回桃渚所去，容易引起慌乱。
即便传不回桃渚所，传到了倭寇耳朵里，引得海盗纷纷犯境，弄不好要出大事情的。
梁叛摇摇头，不再多言，从马上解下褡裢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心中烦闷，难以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