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源把车停在孤儿院大门口。

  此时正值深夜,孤儿院门前的两盏孤灯静默的分立门侧,光线暗淡,非但不能照亮门前的通路,反而显得孤儿院更加幽深漆黑。

  那是一种会把人吞噬的黑暗,傅浅的手按在车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车门。

  苏清源默默的看着她的侧脸,还有那双嵌在脸上的黑漆漆的眼睛。

  她在害怕,他知道,那是她的秘密,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苏清源伸出手,轻轻安放在她的手腕上,她果然警觉的回过头,苏清源无奈,她果然还是老样子,对谁都充满戒备。

  “抽根烟吧。”他将手指间夹着的那根蒙特一号递给傅浅,傅浅迟迟不接,苏清源抬起手,将烟嘴送到傅浅嘴边。

  傅浅终归还是不能接受和苏清源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偏过头,手却已经接了那烟,苏清源淡然一笑,掏出打火机,“糍”的一声,逼仄的空间亮起耀眼的火星,映着苏清源那张如玉一样俊秀的脸,这次傅浅总算领情,点燃了烟,深吸了一口,重重吐出一口烟雾。

  “我记得你不吸烟。”纵然她入行这么多年,一直刻意疏远苏清源,但是苏清源是圈里出了名的规矩人,饮食规律,生活方式健康,堪称真正的优质偶像,真没想到他现在也染上了烟瘾。

  苏清源摇摇头,“现在也不抽。”他掏出那盒烟,亮给傅浅看,“专门为你买的。”

  既然如此,傅浅便毫不客气的接了,只是苏清源即使把手收回去,“我替你收着。”

  “为什么?”既然是为她买的,何不直接交给她。

  “任何东西都该有个节制。”苏清源又将那烟塞回口袋中,“你想要,来找我拿。”

  傅浅瞟了他一眼,不理他故弄玄虚的那一套,只是静静的抽完一整颗烟,直到烟头燃尽,才舍得熄灭。

  她望着那扇黑黢黢的大门,思绪好像一下子飘到了过去。

  第一次走进这扇大门也是这样的深夜,一个温婉的女人紧紧的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很干燥,不像她记忆中的妈妈,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冰凉的,所以傅浅很快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感和依赖感。

  可是再多的好感和依赖感都填不平她心中的失落与恐惧,这么多年依然没有。

  如今来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女人一看见苏清源便迫不及待的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有些尴尬的指着傅浅问苏清源,“这位是……”

  “这是我的朋友,顾盼。”

  女人有些失望的问,“不是说,傅浅会来么?”

  “傅浅正在拍戏,实在赶不过来,所以派她的助理顾盼来探望卢老师。”

  “好,那麻烦你了。”她友善的对傅浅微笑,但是语气中还是难掩失落,“卢老师最近身子不大好,要是傅浅能亲自来,她肯定是很高兴的,哎,不过能派顾小姐来已经很好了,清源,顾小姐,进来吧,房间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她一边引着两人进门,一边道,“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下午我出去买了些水果,放在冰箱里,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己拿就好。”

  她热情招待,苏清源礼貌响应,而傅浅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她走路的姿势端正,很少左摇右摆,但是眼珠却转个不停,视线所及处处熟悉万分,鼻尖充盈着孤儿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这让她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便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和不适感。

  这位热情的中年女人姓周,她体贴细心,又和善亲切,苏清源和傅浅都不是多话的人,所以她就充当了调节气氛的那个人,她一路领着傅浅和苏清源上了四楼,不论是楼梯还是楼梯转角处的镜子,她都能讲出渊源历史和背后的故事,正是由于她的雄才善辩,这才没让这三人的气氛太过尴尬。

  四楼是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和值班老师的住所,她领着两人来到尽头的房间,然后歉然一笑,“我先看看卢老师睡了没有。”

  她轻轻推门进去,傅浅和苏清源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苏清源有些无奈,“浅浅,放轻松点。”

  “我的耐心有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愿意重新回到这里。”

  “卢老师她——”

  苏清源话还没说完,周老师就出来了,不好意思的对两人笑,“要不两位先去休息吧,卢老师已经睡了,不如——”

  傅浅听了前半句话,对苏清源翻了个白眼,扭脸就走了。

  周老师完全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大火气,仔细反思自己的言行,并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难道是因为她想早些探望卢老师好早些离开,而现在莫名被耽误了时间,所以才不高兴么?可是从她一进门就面色不善,看起来很不情愿来到这里的样子……也难怪,城里见惯世面的小姑娘是不会愿意来到他们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的。

  周老师叹口气,苏清源简单安慰了她两句,便匆匆追上去,一路追到傅浅房门口。

  他压低声音,“浅浅!”

  傅浅咬牙,“苏清源,我再说一遍,我是来看照片的,不是来看卢会娟的!”

  “浅浅,照片在卢老师那里,她想你了,所以你的照片一直在她那里存着。”苏清源认真的保证,“我没有骗你。”

  她也是最近和孤儿院的老师通电话才知道卢老师那里有傅浅的老照片,据说那照片是傅浅刚来孤儿院时,从口袋里搜出来的,不过那照片是被水泡过的,上面虽然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像,但是并不清晰,除了能辨认出小时候的傅浅,根本看不清那个牵着傅浅的手的大人的脸。

  虽然这张照片对于傅浅找到亲生父母并没有特殊的价值,但是确实是吸引傅浅前来的噱头。

  傅浅冷冷的扫了苏清源一眼,之后重重关上了门。

  苏清源抓了抓自己又硬又短的头发。

  傅浅又生气了,他总是能做惹她生气的事。

  第二天一早,苏清源过来敲傅浅的门,他怕傅浅会因为生气一走了之,谁知敲了七八声,傅浅的门迟迟没有打开,他看一眼手表,早上五点,难道她昨天半夜就提前离开了?

  *****

  傅浅确实动过提前离开的念头。

  半夜三点,她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又将房间恢复原状,这便要不告而别。

  这里有她最不齿的回忆和最让她失望的人,在这个地方哪怕多待一分一秒,于她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她背上包袱,查好路线,走在下楼的路上,每层楼梯转角处都会有一面镜子,她情不自禁的走过去,看镜中那张陌生的人脸。

  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

  一瞬间,乱七八糟的问题涌入脑海。

  她摸着镜子中那张陌生的脸投射出的镜像,反复问自己: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做戏子么?

  *****

  时间倒退二十五年前。

  气味难闻的绿皮火车上,漂亮的女人抱着小小的她站在过道。

  女人的一只胳膊累了就换另一只胳膊,那个时候的火车行驶起来还不那么平稳,时不时的提速和减速都会让人身子一倾,这个时候车厢便会传来一阵一阵骂骂咧咧的牢骚声,女人捂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成人世界里那些污言秽语,但是女人不知道的是,她耳朵出奇的好,早就听了个大概,并且还在那个时候学了人生的第一句粗话:“操。”

  也不知骂了多久,火车总算停下来了,这时候便有人拎着硕大的行李箱下车,女人等待这一刻等了很久,那人刚一起身,女人便灵巧的站住了座位,而和他们一桌的其他五人怪异的看了女人一眼,似乎有点鄙夷她这种买站票却抢座的行为。

  女人的脸火辣辣的,只好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傅浅。

  傅浅坐在女人的腿上,高度刚好遮住了女人的脸。

  幸好幸好。

  可是女人不知道的是,那时的傅浅并没有比女人少丢人,她两个黑黑的眼珠子丝丝盯着对面啃馒头的人,就像一只随时要抢夺食物的小狼。

  对面啃馒头的那人发现了小傅浅痴痴的眼神,咧嘴对小傅浅笑。

  他这一笑,其他几个人都笑了。

  下了车,女人生气的走在前面,小傅浅快步追着女人跑,嘴里不住的喊,“妈妈,妈妈,我错了,别生气了。”

  女人爱面子,自尊心一上来,更觉得小傅浅是个累赘了。

  小傅浅哭着道,“妈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犯了,妈妈别生气……”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吃不饱饭吗?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一个赔钱货!”

  小傅浅只是哭,那个时候的她哪里懂那么多,只知道看大人的脸色,晴时就能多吃块糖,阴时就又要受打骂。

  妈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总是无缘无故就生气了,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明白,现在依然不明白,但是每次骂她,总是少不了那句“怪不得你爸不要你!”

  那次,女人依然把这句话当口头禅一样脱口而出,小傅浅终于嚎啕大哭,“爸爸只是不知道有个我,爸爸知道肯定来接我……”

  “你知道你爸是谁吗?你爸知道你是谁吗?他就算知道也没用,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你爸知道也不要你!”

  “呜呜,不是的,爸爸知道我肯定来接我,我一定要让爸爸知道我,肯定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