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坦虽然听不懂大明的官话，却能从人们的语气中，感受到浓浓的排斥之意。</p>
他的双眉拧在了一起，甩了下手中的缰绳，加快了行进的速度，打算尽早抵达鸿胪寺。</p>
差役平日横行霸道惯了的，下手没个轻重，为了逼退涌动的人潮，加大力度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往不听话的百姓身上招呼而去。</p>
挤在最前方的百姓，不少都被打得了，不禁让人怀疑：朝廷的官员，究竟是向着敌寇，还是向着百姓的呀？</p>
他们的行为，激化了百姓的怒意，人潮非但没有向后退去，反而推搡着继续向前，一时间群情激昂。</p>
忽然，差役的防线破开了一道口子，一名红衣女子被推了出来。</p>
杨慎心里倏然收紧，“她怎么来了？”</p>
无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一个带着帷帽的红衣女子。</p>
那打扮、那身形看着很是眼熟，如无意外的话，便是杨慎的妹妹杨惜无疑了。</p>
杨惜跌跌撞撞地向前跨了两步，仍未阻止跌倒的趋势，狼狈地趴在道路中央，正落在使团的马蹄之下。</p>
原本跟着她的丫鬟，被困在差役的长棍后，无法上前搭救，焦急的呼声淹没在了嘈杂的喊声中……</p>
北元战马蹄质坚实，那么一脚踏下去，连狐狼的脑袋都能踢碎，更别说是娇弱的杨惜了。</p>
帷帽滚落到了一边，露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如同一只受惊的傻狍子，眸中充斥着惶恐，傻乎乎地待在原地，就连躲避都给忘记了。</p>
啪！——</p>
一根栗色马鞭，倏地飞出，宛若灵蛇出洞，飞速地向她袭去！</p>
真是祸不单行……</p>
怎么办？</p>
杨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慌乱之中，打算直接从窗口跳下去，被无羡给拉住了。</p>
“淡定！”</p>
杨慎就是个书生，没练过，即便茶楼不高，稍有不慎，也会将腿给摔瘸了。</p>
无羡阻止他，本是一番好意。</p>
杨慎却不领情：那人不是你妹妹，你当然能淡定了！</p>
无羡没有理会杨慎眸中的怨怼，目光回到了杨惜的身上。</p>
只见笔直的鞭子，在空中遽然打了个弯，灵巧地缠上了杨惜的腰肢，猛地用力回撤，将她给提了起来，险险地避开了使臣的马蹄。</p>
“姑娘没事吧？”</p>
温润的声音，宛若春风化雪，暖彻心扉，安抚了杨惜的慌乱。</p>
路人听不清那人的轻声细语，只见杨惜红着脸，微微地点了点头，乖巧地退到了街边。</p>
待杨慎赶到时，杨惜依旧痴痴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伊犁马上的俊年，如风淡雅，如玉生烟。</p>
杨慎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脸色还算不错，也没见到有什么外伤，仅仅是衣服沾了些尘土。</p>
他依旧不放心地问道，“你没受伤吧？”</p>
杨惜的心思早就跟着那位俊年飞走了，哪里听得到她哥说了些什么，压抑着心中的急切，故作平淡地问道，“刚才救我的那位公子，哥哥认识吗？”</p>
杨慎点点头，“在大同的时候见过，叫姜蔺，刚升为指挥同知，此次护送使团一起进京的。”</p>
说来那位姜蔺，也是从宁夏来的，与无羡交情匪浅。他的本事，无羡应是了解的，怪不得她之前如此淡定呢……</p>
是他错怪她了……</p>
杨惜轻声赞了一句，“如此年轻就是同知了呀……”</p>
杨慎并不觉得有多厉害，“荫封得官，算不得什么。”有本事同他一般，靠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p>
杨惜嘟着嘴，不乐意了，“那人的身手如此之好，即便未得荫封，也能坐上同知之位。”</p>
要知道，同知可是从三品的，许多人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打拼了一辈子，都未必能爬到这个高度。</p>
杨慎觉得，若是换作无羡，就不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来。</p>
杨惜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越说越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哥哥一定得请他来府上，诚意道谢才是。”</p>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杨慎点点头，“是该好好谢谢才是。”</p>
这边杨慎带着妹妹回了家，那边无羡看完热闹，也散了场。</p>
一回到石牌坊，她便钻进了厨房，忙了整整一个时辰。</p>
饭菜刚上桌，就见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正厅，手中还提了两坛西凤酒，清隽之态恍若天人。</p>
随行的小厮则背了整整一斗花椒、一石红香米，还有好几斤的狗头枣、柞水核桃、海红果脯，都是姜蔺从榆林带回来的。</p>
李霸笑眯着眼，接过那两坛西凤酒，“我说姐儿怎么亲自下厨，烧了那么多菜呢，原来是你来了呀！”</p>
他的目光落在了姜蔺身后的少年身上，左右手各拎着一条腊驴腿，眉眼间与姜蔺有六七分相似。</p>
“这位是……？”</p>
“这是堂弟姜奭，随我一起进京历练的。”姜蔺介绍道。</p>
李霸见那姜奭皱着鼻子，不知是被腊驴腿的味道熏得，还是对他家有些看法。</p>
反正就是个小孩子，没有计较的必要，点了个头，应付过去就是了。</p>
好久没见着姜蔺了，李霸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桌边，夹了一块炖得酥烂的羊腩，放到了他的碗里。</p>
“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姐儿特地给你做的。”收回筷子时，他顺带吮了一口味道，明明暖心暖胃，却让他品出了一股酸味来。</p>
前阵子，小丫头每日给他吃的尽是些青菜豆腐，把他当羊一样喂。</p>
瞧瞧，姜蔺一回来，就整了一桌子肉。</p>
真是女生外向啊！</p>
姜奭随着姜蔺入座，见几名年近及冠的男子在边上坐了下来。</p>
那几人他听他哥说过，是无羡的护卫，有商贾之辈，有山贼之子，还有胡人之后。</p>
都是些什么人啊，也不用镜子照照自己，居然好意思与他们同桌？</p>
靠！还敢抢他看中的羊肉？</p>
谁给他们那么大的胆子？！</p>
他都想开骂了，被堂兄一个眼神堵了回来。所有人都被堂兄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给欺骗了，只有他知道，堂兄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好相处，蔫坏蔫坏的，尽会给人背后捅软刀子。</p>
堂兄刚到榆林时，他傻乎乎地被族内几个兄弟撺掇了，嘲讽了他一番，说他得官之后，一次都没回老家看望过，数典忘祖。</p>
结果堂兄以历练为名，将他逮到了军营，好好地磋磨了他一顿。</p>
那日子过得就如地狱一般，每日天未亮就得起床，和普通小兵一起负重越野、拉弓射箭、近身格斗，二更后方得休息。</p>
有时，累得连衣服都忘了脱，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足足折腾了半条命。</p>
即便过了好几个月，还是叫他不堪回首。</p>
他曾偷偷溜出军营，一状告到他爹那里，原本以为能替他出口恶气。</p>
想不到，他爹听了堂兄的几句辩驳，就调转了枪头，反过来训诫他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还被硬架着给他哥道谢。</p>
自此之后，他便彻底学乖了，在堂兄面前夹起尾巴做人。</p>
堂兄指东，他绝对不敢往西！</p>
这次护送北元使臣进京，他之所以能被堂兄选中，带在身边历练，也是因为众族人中，他最识相、最听话。</p>
不过真看不出来，李霸的女儿一身男装打扮，举手投足利落洒脱，要不是事先得知她的身份，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p>
此次出门前，族老给堂兄选了不少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彼此的身份也相当，全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之女，连他都有些眼馋了，可堂兄连正眼都没瞧过一下，全都给推了。</p>
他原本还奇怪来着，此刻看到堂兄对李家父女的态度那般殷勤，还品不出其中的猫腻，就是他傻。</p>
他不觉又多看了李姑娘一眼，一双凤眼顾盼神飞，姿色确数上佳，却也不是无人能及。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将面善心黑的堂兄都给迷惑了？</p>
堂兄自己提着礼物上门不说，还让他充当苦力，拎着两条熏人的腊驴腿。</p>
最可恶的是，还让他换了身新衣服。</p>
这下可好，腊驴腿的味道沾了上去，洗都洗不掉，白白报废一套上好的云锦。</p>
到了李家也是，明明是她的护卫没规矩，与主子平起平坐，同席用膳。偏偏堂兄还要护着她，舍不得不让他教训两句，护得跟眼珠子似的。</p>
难道堂兄口味独特，不爱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就喜欢这种不阴不阳的？</p>
姜奭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p>
堂兄不让他多嘴，就不多嘴呗，照做总是没错。反正有一桌子好吃的，他大可化不满为食欲。</p>
他的目光落在一碟黄渣渣的羊肉上，还裹着一层浓汁，浓稠如粥，色泽如雪。</p>
李霸刚才给堂兄夹的，就是那一道。</p>
他在夹完菜后，竟然还舔筷子！</p>
没读过书的粗人，就算做过将军、封过伯爵又如何，骨子里依旧鄙陋不堪！</p>
问题是他那个堂兄，平日里纤尘不染，连同他碰触一下，都觉得是亵渎了。</p>
他居然能受得了别人的口水，还吃得一脸餍足，真是活见鬼了。</p>
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p>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菜，闻着味道挺冲鼻的，色泽更是不堪入目，有如秽物一般，看着就没什么食欲，这样的东西也能入口？</p>
姜奭的脸一抽，看着堂兄大快朵颐，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心中越发诧异起来，如同装了廿五只猫，真是百爪挠心。</p>
要不……</p>
他也试试看？</p>
反正堂兄都吃了不少了，想来也不至于难以下咽。</p>
他伸出了筷子夹了一块，学着堂兄的样子，在羊肉上裹上黄白的酱汁，试探性地抿了一口。</p>
黄色的酱汁辛辣香浓，白色的酱汁甜美香醇，明明是两种大相径庭的味道，却被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p>
真的……很特别……</p>
“这道菜叫什么？”姜奭问道。</p>
“酥酪咖喱羊腩。”姜蔺答道。</p>
姜奭知道酥酪，用羊乳做的，在北元很盛行，“咖喱是什么？”</p>
“源于天竺的一种香料。”</p>
原来是天竺来的，怪不得那么特别呢，闻所未闻。</p>
姜奭又夹了一筷子，味道真是不错。待他第三筷落下去后，感受到一道冷厉的目光，剐在了他的身上。</p>
他循着那目光扭头望去，就见堂兄对他笑得一脸……温和。</p>
每次堂兄这般对着他笑的时候，他总会倒大霉，吓得他虎躯一震，连筷子都要掉了。</p>
他从未见堂兄讲究过吃食，端上来的菜，每道夹上几筷子就住口了，一度让他以为，堂兄在练习辟谷，打算得道升仙。</p>
如今看他那副护食的样子，还是他那仙风道骨的堂兄吗？</p>
姜奭咽了咽口水，很有求生欲地改变了落筷的位置，夹了一个肉丸，咬了一口。</p>
靠！他上当了！</p>
哪里是肉丸，明明是软糯的芋头啊！</p>
而且还是中空的！</p>
一股汤汁流出来，浓稠如蜜，带着一股浓郁的乳香，弥漫于唇齿之间。</p>
是化开的酥酪！</p>
靠！他以前怎么没觉得酥酪有那么香、那么甜呢？</p>
他又尝了两个，正打算再尝第三个时，发现堂兄的眼神又向他瞟来。</p>
堂兄总盯着他做什么呀？</p>
他吃顿放容易吗？</p>
他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下一盘菜上，又是黄渣渣、黏糊糊的一坨。</p>
摆盘真丑。</p>
姜奭用筷子戳了一下，居然黏住了。用力往回一拉，带出了一条拉丝，越拉越长，怎么扯都扯不断。</p>
这道菜到底是怎么回事？</p>
太邪门了！</p>
他感受到堂兄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又向他袭来。</p>
他不是故意给堂兄丢脸的，可是此刻，他的筷子就像是被盘丝洞的蜘蛛精缠上了一般，无论是进是退，都难以摆脱那道缠丝。</p>
他该怎么办？</p>
谁来帮帮他？</p>
遽然，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压着那条恼人的缠丝，在一个瓷碗上轻轻一点。</p>
居然断了？</p>
让他没想到的是，替他出手解围的，竟然是无羡！</p>
“这道拔丝山药要趁热吃，不然一会凉了，结成块，就该扯不动了。”</p>
她的声音如她的外表一般清越，有如烹雪煮茶，雅而不媚。</p>
他看不见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但也知道，一定傻得可以。</p>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将那块拔丝山药塞入口中，合上牙关。</p>
先是软嫩，继而爽脆，待咬到芯子时，又复绵糯，像是微微抿一抿，就能在舌尖上化开一般。</p>
一口菜，尝出了三种滋味。</p>
她似乎很爱将多种滋味，杂糅在一起，明明南辕北辙，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p>
真是很新奇的体验。</p>
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裹在山药上的那层黏糊糊的，居然是糖！</p>
要知道，糖比盐还贵呢！</p>
除了炖几道甜品，他家烧菜都不怎么舍得放糖的，普通百姓或许连糖都没见过。</p>
为了这道菜，她究竟费了多少糖啊？总量都同山药差不多了，真是够奢侈的了。</p>
不过……</p>
真心是好吃啊……</p>
居然将寡淡无味的山药，变得脆甜爽口，真是化在舌尖上，甜进了心坎里。</p>
他感觉过去十几年，全白吃了！</p>
他决定了，既然坐在了饭桌之上，就是来吃饭的。管堂兄射来什么眼神，一律无视，他要敞开肚子，好好吃上一顿再说！</p>
真好吃啊！</p>
怪不得堂兄在祖宅时没食欲呢，换作是他，天天这般好吃好喝的，将胃口给养刁了，再让他吃别的，他也没食欲啊！</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