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羡得承认，朱寿的主意确实不错。</p>
胡韶是主事的最佳人选，假若换作旁人，要么无法平衡各方势力，要么不愿百分百配合白前的工作。</p>
不过，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意，她偏偏不想让他得意，拈了一粒瓜子仁丢入嘴里，“味道不错。”</p>
故意撇开他的主意，只赞了瓜子，一双凤眼微眯着，似慵懒的狸猫，又似狡诈的狐狸。</p>
朱寿哀怨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在不经意间扫过倪世杰，吓得他呼吸一窒，将脖子缩得更短了，恨不得变个龟壳出来，让他彻底躲起来。</p>
就他那副小样儿，朱寿不屑多看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又抓了把瓜子，继续剥着，“你把他和张遐龄带来，不单单是为了谈白前的事吧？”</p>
“马市出了些事。”无羡直入正题，“北元不是在内乱吗？几股势力来马市求购兵器、粮食和伤药，倪世杰不敢自作主张，让你拿个主意。”</p>
“不卖。”朱寿一口拒绝，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p>
顶着他散发的低压，倪世杰喉头轻滚，吐字艰涩，“对方出价很高……”</p>
张永不屑地眄了他一眼，目露警告，“倪公子难道忘了，令尊是怎么死的吗？”</p>
贪夫徇财！</p>
他的话直戳倪世杰的心窝，被重新扒开的伤口，淌着看不见的血，令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片苍白。</p>
无羡适时解围，“你就不好奇，北元出到了什么价？”</p>
张永没想到无羡也被钱帛迷了眼，生出几分失望来，“那群鞑子出到再高的价，咱大明也不稀罕。”</p>
“对方出到了市价的五倍，而且……全部是黄金交易。”倪世杰补充道。</p>
“这是十日前的价格，”张遐龄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更正道，“以我所知，目前所出的最高价是七倍。”</p>
张永依旧目露不屑，朱寿心下却是郑重了几分，他还记得无羡在马市上，剖析的利润与人性的关系。</p>
为了一倍的利润，敢践踏一切法律！</p>
为了三倍的利润，敢犯任何罪行！</p>
那么……</p>
为了五倍……</p>
甚至七倍的利润呢？</p>
他们的胆量，会被激发到何种程度？</p>
在如此巨大的利润诱惑下，根本堵不住商贾的私下交易。</p>
若是强硬阻拦，马市必乱！</p>
朱寿剥着瓜子的动作顿了顿，迅速恢复了正常。眼神果断，语气坚定，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p>
“卖！”</p>
“圣上三思啊！”张永一心急，说漏了嘴，都忘了在倪世杰的面前，隐藏朱寿的真实身份。</p>
倪世杰顿时如遭雷击，而且还是劈得外焦里酥的那一种。</p>
他没听错吧？</p>
张永竟然喊朱寿为“圣上”！</p>
整个大明，只有一个人配有这个称呼，那就是豹房的那一位！</p>
难道说……</p>
朱寿就是……正德帝？</p>
怪不得呢……</p>
张永与文宜这两个大权在握的宠臣，在他面前言听计从，甚至有些阿谀谄媚。</p>
倪世杰心下一阵庆幸，还好早早抱紧了朱寿的大腿，他爹的仇终于有望得报了！</p>
倪世杰的嘴角微翘，张永却是双眉紧蹙，“北元若是得了大批物资，万一窝里不斗了，反过来攻打咱们，可怎么办啊？”</p>
“不怕，”淡笑的双眸掠过一抹笃定，朱寿对此早有计议，“你不是抱怨，杂造局给到九边的武器，全是一堆废铜烂铁吗？索性废物利用一下，清理一批最差劲的给北元，所得的利润，让兵仗局出产一批利器，暗中换上。”</p>
这个主意张永喜欢得紧，打心眼里赞道，“圣上圣明。”</p>
倪世杰没有张永那般，对朱寿盲目崇拜，有一说一，“北元不傻，肯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一堆破铜烂铁？”</p>
朱寿丢了个“爱买不买”的眼神，“再破铜烂铁的兵器，也是兵器。打起仗来，总比赤手空拳要强。不过，这笔交易只能掌握在少数几个商贾的手中。”</p>
人一多，容易乱，就不好掌控了。</p>
张遐龄听到有生意可做，像是捕食中的饿狼，嗅到了猎物的踪迹，两眼都泛着幽幽的绿光，“这事交给小民和冯盛去办。”</p>
他不是不想独吞这笔生意，只是盘子实在是太大，单单凭他一个张家，怕成了众矢之的，不如拉上冯盛那家伙。</p>
他常年经手边贸，认识的人面广，手段也狠辣，一些得罪人的事，可以交给他去办，至于他自个儿，唱个白脸就好。</p>
他俩的野心昭然若揭。</p>
实力有目共睹。</p>
是最佳的接洽人选。</p>
朱寿没有拒绝，“这件事就交给你俩去办，每月能卖什么货、能卖多少货，张永会给到你们相应的份额，所有账目定期交由倪世杰。”</p>
想想，又担心倪世杰经验不足，怕他一人处理不了，朱寿又对无羡道，“将何关借我一阵，同倪世杰一起核对账目，不能出现任何纰漏。”</p>
说道此处顿了下来，厉眸半眯，扫向了张、倪二人，“若是让我知道，谁敢私下交易，一顶通敌卖国的帽子，就够株连九族了。”</p>
忽略朱寿剥着瓜子的动作，他的这番话责权清晰，分工明确，还真有些指点乾坤的意味。</p>
倪世杰依然愁眉不展，“只有两家参与，”说得好听些是主持大局，说得直白些就是独吞利益，“若是有人不满，闹起事来怎么办？”</p>
倪世杰管了近一年马市，商贾之间的明争暗斗见了不少，其中不乏一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真担心自个儿挡了人家的财路，会被人悄无声息给做了。</p>
好不容易得手的大买卖，张遐龄可不愿分给别人一块，眸中掠过一丝狠辣，“朱公子不是说了吗？谁家私自与北元交易，就是通敌卖国！”</p>
朱寿这话可不止是针对他和冯盛，更是囊括了马市所有的商贾。</p>
到时候有谁不识相，可不要怪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杀鸡儆猴了！</p>
倪世杰没想到，平日看着温文儒雅的张遐龄，也有如此凶狠毒辣的一面。</p>
在座的都是芝麻馅的汤团啊！</p>
就他一只实心的圆子。</p>
幸好朱寿派了何关，同他一起管账，不然，他可没胆子回大同。</p>
那可不是趟浑水那么简单。</p>
是跳油锅！</p>
而且还是烧沸的那种！</p>
几人又深入商讨了一番，将交易的细节敲定下来。</p>
知道了朱寿的身份，就冲他替无羡剥瓜子的那份殷勤劲儿，倪世杰更坚定了抱定无羡大腿的决心。</p>
将她伺候好了，就是将朱寿伺候好了。</p>
所以在散场后，他异常狗腿地跟在无羡的身后，回了什刹海，理由找得冠冕堂皇，说是要去拜见李伯父。</p>
两人有说有笑地到了门口，就听见一声声狗吠此起彼伏，从院内传了出来。</p>
怎么回事？</p>
难道有人不长眼，来她家偷东西？</p>
时间还选在了大白天？</p>
两人面面相觑，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婆娘，同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边上还滚落了几个精致的礼盒，样子十分狼狈。</p>
这个盗贼组合，有意思得很！</p>
倪世杰打开了扇子，悠悠地扇了起来，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架势。</p>
驱狗赶人的是马荣，朝着地上的两人呸了一口，“不长眼的东西，咱们没找你们算账，你们竟然还敢来咱们府上找打？！”</p>
婆娘的脚崴了，起身后，顾不得拍去身上沾染的尘土，瘸着腿，先将身旁的贵妇给搀扶起来，仰着脖子，眉宇之间尽是讥讽：</p>
“侯夫人愿意上门提亲，是给你们天大的脸面了，也不拿镜子照照，你家姑娘是个什么德行！”</p>
无羡这算看明白了，那两人不是贼，而是来提亲的。</p>
不对啊……</p>
她爹不是急吼吼地想将她嫁出去吗？</p>
看到提亲的，该大开中门，将人奉作上宾才是，怎么将人给赶了出来呢？</p>
“你那张嘴是吃过屎了吧，满嘴喷粪。我家小主子也是你能置喙的？拿好你们的破东西，有多远滚多远！”</p>
言毕，马荣从属下手中接过一对大雁，解开了绑着翅膀的绳头，劈头盖脸地往两人身上丢去。</p>
好巧不巧，一只大雁落在贵妇的胸口，沾了粪便的脏脚丫子，踩在了她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个脚印。</p>
一对肥硕的翅膀奋力地拍打着，在她的脸上不停地扑腾着，不但将她的发髻都给弄乱了，还落下了不少羽毛。</p>
贵妇本想压一压亲家，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特意选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p>
确实迷了人眼，就连鸟都看得眼睛发直了，一口啄了上去，顺带将头面边上的发丝，都一起挑了出来。</p>
一旁看热闹的倪世杰，咋了咋舌。</p>
这鸟够凶的啊！</p>
李家家丁的出手更凶！</p>
真是半分脸面都没给对方留。</p>
他不觉暗暗庆幸，之前在大同的时候，没有一时冲动，上门提亲。</p>
李霸连文武双全的未来千户都没看上，更别谈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罪臣之子了。</p>
不然，以李家那副护女的德行，丢在他脸上的，怕不止是一对大雁了……</p>
贵妇平日被人奉承惯了，哪里受过此等屈辱，气得快冒烟了，一掌拍开了脸上臭熏熏的大雁。</p>
“我儿子文武双全，将来可是要继承千户之位，看中你家姑娘，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p>
马荣像是听了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家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还有脸说是文武双全？</p>
“比拳脚，就他那个大风都能刮倒的孬样，未必能我家姑娘手下撑过三招。</p>
“比文采，我家姑娘能将状元郎骂得回不了嘴，你家的那个能行吗？”</p>
倪世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肘撞了撞无羡，“你家真特别，就用骂人的能力来评判文采的？”</p>
他当了半辈子的纨绔，别的本事不行，骂人还不会吗？</p>
若是早些知道，他早跑去李霸那边刷好感了。</p>
无羡一脸高深，“两军交战，最能体现文采的，除了战书，就是骂战。”</p>
说到底，这两样都是用来骂人的。</p>
只不过，前者是用文字骂人，斯文些。</p>
而后者，则是用嘴巴骂人，更直白、更通俗些。</p>
“交战双方，若是一方闭门不出，另一方就会派人叫骂挑衅。对方闭门几日，就得骂上几日。骂出口的话都不带重样的，肚子里可不就得有些墨水吗？”</p>
倪世杰嘴角一抽，顿时觉得自个儿当个骂战的，都不够格……</p>
贵妇真是被气急了，平日里小心维持的高贵典雅都不要了，宛若市井泼妇一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马荣呵道：</p>
“将骂人的本事当做文采，不愧是乡野来的**，粗俗鄙陋，毫无教养！”</p>
马荣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冷笑，似不屑，又似嘲讽，“还把自己当个豪门贵妇呢？也不瞧瞧你现在的德行，说你是菜市口卖鹅的婆娘，都有人信。”</p>
真有他说得那么糟糕吗？</p>
贵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地理了理散落的鬓发，想要重拾形象。</p>
哪里料到，却将落在头上的雁毛，一并别到了发丝之中，样子与卖鹅的婆娘更贴合了，引得众人一阵哄笑。</p>
马哲冷眼旁观，接过属下递来的木盆，手一扬，一盆冰凉的井水倾泻而下，泼了她整整一身，将脸上精致描摹的黛眉，都给晕花了，黑漆漆的污水划过脸颊，显得丑陋不堪。</p>
“送你一盆水，好好照照，省得有些人总是看不清自己，还真将自己当成个人物了。”</p>
初冬的井水带着刺骨的寒彻，一盆水从头到脚，将贵妇泼了个透心凉，在几十双围观者的目光下，不住地颤抖着。</p>
是冷的。</p>
更是气的。</p>
她以为，这已经是她此生此世，受到的最为屈辱的事了，不曾想，更丢脸的还在后面。</p>
马荣无情地揭开了她想要极力掩盖的耻辱，“你家的儿子更不是个东西，与我家小主子唯一相似的地方，怕就是喜欢男人的。”</p>
人群议论纷纷：</p>
“李家姑娘喜欢男人，有什么可炫耀的，谁不知道她在府上养了好些个面首，每次进进出出，陪在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听说，连楚馆的魁首都被她买了下来。”</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