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转身看着蒙恬，这个身材并不如何高大的中年汉子是个值得尊敬的男人，为了大秦，他背负了很多沉重的东西，一路走来，他看得见他眼中的痛苦与不忍，他并非冷血无情、铁石心肠。
扶苏走过去拍了拍蒙恬的肩膀，说道：“辛苦蒙将军了！”
蒙恬明白了扶苏的意思，说道：“为陛下，为大秦，不敢言苦。”
扶苏看着他，认真说道：“蒙将军在为陛下，为大秦之后，也应该加上一句为天下黔首。”
除了扶苏公子懂，世间还有几人会明白自己修长城到底是为了谁，这些民夫戍卒妇人，那些儒生权贵黔首，怕是人人都在罪我骂我。
蒙恬视线有些模糊了。
许莫负安静的看着这两个男人，忽然生出些感动来，压抑的情绪稍稍轻松了些。
扶苏说道：“除了直道，长城先停下来，留下少量的戍卒警戒即可，其他人，包括那些女子，让他们都回家去，军中省点粮食发给他们。靠长城，是挡不住匈奴人的。”
中国几千年的冷兵器时代，几乎就是一部农耕文明与游牧渔猎民族的斗争史，北方的快刀铁蹄一直就是中原王朝的梦魇。
而这种局面，一直到热兵器时代才会彻底结束。
蒙恬还要再说，扶苏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事悄悄的进行，先让那些老弱病残的回家，告诉他们，在路上尽量多停留些时间，如今陛下不停地征发数十万民夫修筑陵墓，别一回家又被抓去修陵了。”
扶苏看了一眼许莫负，许莫负点了点头。
扶苏挥手摒退了左右，对蒙恬说道：“陪我去前面走走，莫负，你也一起。”
说完自顾自走向一个小高坡。
蒙恬知道扶苏肯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交待，连忙跟上。
三人并肩而立，扶苏突然说道：“蒙将军，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成亲娶了她吗？”
蒙恬啊了一声，不解何意，试探着回答道：“好看？”
扶苏笑道：“当然好看，但不是因为好看，她叫许莫负。”
蒙恬惊道：“那个生来便能以哭笑断祸福，三岁便能相人的神女？”
扶苏点了点头，说道：“咸阳并不太平，远离了咸阳，便远离了明枪暗箭，远离了是是非非，但同时也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成了两眼一抹黑的瞎子，若是有针对我的不利阴谋，我更是得不到音讯，无法作出及时的应对。”
扶苏看着许莫负，一脸的歉意，说起来，自己强娶许莫负的动机并不纯粹。
陛下大权在握，事事独断，迟迟不立后，不立太子，自己这个庶长子自然也就没怎么受待见，加上与陛下与左相李斯一直政见不合，在朝中，除了那些博士喜欢，根本没什么人脉。
远赴北方监军，对自己来说，只能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虽说自己另有机缘，但时日太短，连自保都是问题，他不得不在途中开了小差，转道河内。
许莫负便如预警机一般，至少能看出自己的祸福吉凶来，自己也能早做应对。
蒙恬这样的人，官场与政治上的事自然一点就透。
扶苏来北方监军，是把双刃剑，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己，想来陛下对扶苏的心思也很矛盾，怕是并未真正想清楚到底让谁来做自己的继承人。
蒙恬说道：“蒙毅在朝为上卿，素得陛下信任，我们兄弟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朝廷若有什么动静，瞒不过臣的。”
扶苏心里苦笑不已，若真是如此，自己与你们兄弟历史上就不会以悲剧收场了。
扶苏说道：“蒙将军，我就直说了，陛下让我来你这里监军，无异于是将你们兄弟，你们蒙家与我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蒙将军以为呢？”
蒙恬点了点头，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扶苏继续说道：“我来北方，有些人以为我被贬斥，不会再在意我，但有些人不会这么想，因为你手中握着大秦最精锐的三十万大军，这些人自然会视你我为眼中钉。”
蒙恬傲然道：“有陛下在，他们又能奈我何。”
扶苏嘴角上扬，突然说道：“如果，我是说陛下得了急病突然死了或是被人谋杀了呢，若是陛下没来得及留下遗诏或有人改了遗诏，让我们自绝或是派人诛杀我们呢？到时你该怎么办？”
这些话太过大逆不道，也着实骇人听闻。
陛下日夜操劳，每日批阅奏章一百二十斤，设了太尉掌军，却一直悬而无人，连五十人的军队调动都需陛下同意，可谓是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加之后宫六国美人无数，如今身体确实大不如前。
至于说谋逆刺杀，也并非不可能，有一次陛下带着四名卫士出咸阳宫便遇袭，狼狈逃得性命，前几年出巡时便有张良带着刺客袭击，差点殒命，到今日张良仍未被缉获。
细思极恐，却并非不可能，尤其是看了眼许莫负，见她一脸平静的样子，蒙恬脸色沉了下来，说道：“若真如长公子所言，蒙毅一旦因故离开或被故意支开，真有事的话就麻烦了。”
扶苏说道：“中车府令赵高不简单啊，听说前些年因罪差点被蒙毅上卿砍了脑袋，最后还是陛下出面才保了下来，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我与你兄弟亲近些，怕是也会被他惦记上，他是十八公子胡亥的老师，是陛下最信任的身边人，御印玉玺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若是陛下在出巡途中出了意外，赵高会甘心我继承这个皇位，会甘心你们兄弟得势？更关键的是，右相冯去疾与御史大夫冯劫虽然忠直，却不善权谋，左相李斯是什么人蒙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人有大才，对陛下也忠心，但这个人有个致命的弱点，他的儿子皆迎娶我的姊妹，女儿都嫁了我的兄弟，权盛一时，李斯权盛，也贪权恋势，陛下在时还好说，陛下若出事了，他会甘心与他政见不合的我上位？会甘心权力落入你兄弟二人之手？”
扶苏说话间看了蒙恬一眼，便是这犀利而又意味深长的一眼，令蒙恬冷汗岑岑而下，作为大秦军方如今事实上的第一人，深得陛下信任，不需阴谋诡计，也无惧明枪暗箭，但陛下若出现意外，一切就很难说了，这一点，蒙恬比谁都清楚。
许莫负看着扶苏，知道他说的只怕就是真实的历史。
她能看出大秦国运短暂，没有几年就会亡了，却无法看清大秦究竟是如何亡的，具体的时间与事件人物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蒙恬看着一脸平静的扶苏，忽然笑了，说道：“长公子既然看得这么清楚，想来已有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