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赋税制度乃祖制，不应该有变。特别是关于庄田，问题复杂，甚至还涉及到藩王，绝对不能草率行事。”
早朝结束之后，杨廷和没有离开。
而是跟着朱厚熜来到了乾清宫。
杨廷和很聪明。
光是看早朝的内容，就已经判断了朱厚熜要干什么。想到之后，杨廷和是吓了一跳。朱厚熜这个小皇帝竟然想要从权贵庄田收税，甚至包括丁赋、徭役。当然庄田如果能够收税的确是好的，全国庄田规模很多。
能够收税好是好，但却绝对不能擅动。
庄田是权贵拥有的那些田地，藩王这些明朝宗室也是属于权贵，他们拥有的田地大部分也是庄田性质。难道还敢去收藩王的税不成。
在大明朝藩王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群体。
朝廷防备他们，打压他们。同时朝廷担心靖难之役再次发生，所以对于藩王同时又是安抚他们。为了安抚他们，朝廷的策略就是把藩王当成猪一样。
供他们好吃好喝，但剥夺他们的军事、政治方面的权力。为了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吃吃喝喝，在经济方面朝廷还是很大方的。或者说藩王在地方侵吞土地，甚至抢夺别人的商铺这种事情，朝廷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藩王在经济上贪婪，朝廷并不会怪责太多。只要你不要追求政治军事上的权力，那么朝廷就不会太关心藩王的动作。
可以说在生活上，朝廷对于藩王还是很优待的。
就是这样很多藩王还不满意，频频出现藩王造反的事情。如果朝廷开始对于藩王的经济也限制，那么藩王就真的不高兴了。说不定藩王造反就会越来越多，影响大明朝的稳定。
因此杨廷和很是着急。
担心朱厚熜这个小皇帝太着急，激怒那些藩王。
“杨阁老的意思是，祖制不能改？”
朱厚熜可没有找什么借口。
今天朱厚熜做的事情，只要是聪明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只不过很多人会认为，这是杨廷和推动的“新政”，是杨廷和的想法。不少勋贵看杨廷和的目光都是阴沉的。
杨廷和主导的“嘉靖新政”，不管是清理冗员，还是清查庄田，都是直接冲着这些权贵去的。特别是冲着那些勋贵去的。现在还要收庄田的税，和之前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那些勋贵岂能满意杨廷和。
杨廷和是很无奈。
这个真不是自己要做的事情。
因此朱厚熜的想法、做法，在杨廷和这样聪明的政坛大佬面前，找什么借口都是没用的。杨廷和一下就明白朱厚熜要干什么。杨廷和这样过来找自己，就是要和朱厚熜好好说这件事情。朱厚熜也要和杨廷和正面交流。
“是。太祖高皇帝设置的祖制，想到了所有的可能。”
杨廷和非常推崇祖制，非常推崇朱元璋。
朱元璋别看是泥腿子出身，但是在设计国家制度上，绝对是一个天才。几乎把能够想到的一切都想到了。历史上整个大明朝一直到灭亡为止，在大的框架上，始终是没有脱离朱元璋制定的制度。
大明朝近三百年，都是在朱元璋规定好的框架之内兜兜转转。
包括后世受到很多赞誉的张居正改革也是如此。张居正的改革，虽然也有很多变化，但整体来说都没有脱离朱元璋设计的框架，顶多就是在这个框架之内进行缝缝补补。
这就是朱元璋的厉害之处。
当然也正是因为朱元璋想的太全面，基本上什么都考虑好了。结果是明朝改革变得非常困难，任何一个人想要改革，都无法突破朱元璋制定的条条框框。
“杨阁老，朕不同意你的说法。朕可是记得，在太祖高皇帝之时，内阁大学士只是正五品的官员，也没有票拟之权。还有司礼监只是掌管宫中礼仪，并没有批红权。但现在呢？内阁阁臣都是一品大员，有票拟之权。司礼监代皇帝批红。包括太祖高皇帝的人殉制度，英宗皇帝也给废除。难道这些不是太祖高皇帝的祖制？为什么他们就变了，其他的就不能变？”
“皇上，这非同一件事。”
杨廷和没想到朱厚熜根本不把朱元璋的祖制放在眼里。
而且还振振有词。
举了好几个例子。其实大明朝已经一百五十年时间，怎么可能完全遵守朱元璋的祖制。只不过大明朝的大框架，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的制度，还是朱元璋制定的框架范围之内。
其实内阁、司礼监权力大增，但也没有突破朱元璋的政治框架。内阁到现在都不算是正式的行政部门，只是皇帝的咨询机构。六部才是行政部门，再也没有出现汉唐时期的丞相。至于其他方面，像朱元璋制定的赋役制度，一直延续到明朝灭亡。还有朱元璋制定的民户、军户、匠户这些户籍制度，也是延续到了明朝灭亡，谁也没有对这些进行过实质性的改革。
所以明朝灭亡为止，明朝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户籍制度、军事制度，虽然偶有一些变化，有些甚至有比较大的变化，但根本性的东西一点没有变。
“杨阁老，时移世易，现在的情况和太祖高皇帝之时已经有根本性的变化。我想很多东西杨阁老比朕更清楚。大明开国之时，全国能收税的土地有七百多万顷地，但现在能够收税的土地不过是四百多万顷地。朕想问问，减少了三百多万顷地，这些土地都到哪里去了。若再过五十年，朝廷能够收税的土地如果继续减少，只剩下三百万顷地，到时候朝廷的财政能够维持吗？目前全国流民遍地，若不能安置他们，他们就会成为暴民。朝廷又没有足够的钱，怎么安置他们这些流民。等他们成为暴民，朝廷又拿什么去镇压这些暴民。”
“皇上，朝廷可收税的土地减少，流民增多，就是因为权贵侵吞民田严重。大明朝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因为权贵肆意的侵吞民田，及利用权势在朝廷各个衙门安排人员，侵吞朝廷财政。因此朝廷要做的就是遏制权贵，包括勋贵、外戚、内官，若再加就是各地的藩王。他们是目前朝廷财政匮乏、全国流民遍地的直接原因。因此打击权贵，遏制权贵侵吞民田，那么朝廷就能够保住可收税的土地。只要能够保持可收税的土地，那么朝廷的财政就不会出现问题。再定时清理朝廷冗员问题，那么朝廷就能够正常运转。”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这是朱厚熜第一次从杨廷和口中完整的听到，他推行新政的指导思想。
权贵。
杨廷和认为，现在大明朝廷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是出现在权贵身上。这些权贵就是大明身上的蛀虫，不停的吸食大明王朝的血液。正是因为权贵，大明朝才会没落，才会出现这么多问题。
里面的很多内容朱厚熜毒同意。
的确是如此。
大明王朝的这些权贵，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些权贵祖上都立下了功劳，可是一百多年之后，子孙后代当中成才的很少，纨绔子弟越来越多。为了维持权贵的体面，权贵用他们的权势，开始成为大明朝的蛀虫。
大明朝想要重新发展，这些权贵是肯定要打击的。
但大明朝的问题，绝不仅仅是权贵的问题，还有很多结构性的问题。朱元璋一百多年前制定的很多制度，到了现在应该要改变。像朱元璋严格的户籍制度，到了现在已经是严重影响大明朝的发展。军户、匠户这些户籍制度必须要改变。还有大明朝的税收制度，大明朝的卫所制度，都要有根本性的改变。但杨廷和显然不认为大明王朝的整体设计出了问题。
他只是认为有些部分出现了问题。只要改变这些，那么大明朝就没有问题。
“杨阁老，既然你认为权贵是大明王朝的问题，那么庄田交税，不正是一个好办法。若庄田交税，那么就可以制止侵吞民田和投献。”
“不，皇上。庄田收税，没有前例，更是直接改变大明朝的赋役制度，会撼动大明朝目前稳定的财政制度。若庄田收税，那么藩王的庄田呢？皇上，这是一个大事情。”
“那么杨阁老，既然要限制权贵，清查庄田之后，那么下一步你想要怎么做？”
“限制宗室无限制的膨胀。应该要制定新的宗室管理方法。目前的情况，朝廷对于宗室的之处急剧增加，而一些底层的宗室却获得艰苦。臣的想法是，减少宗室开支，让一些藩王支脉脱离宗室管理，编为普通民户。允许他们种田做生意，乃至于做官。”
朱厚熜点头。
到了现在，朱厚熜算是差不多把握住了杨廷和这个人。
这是一个传统士大夫，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野望。但也正是因为传统士大夫，并不能算是一个大改革家，和商鞅这样的前辈改革家是不一样的。他作为读书人，对于大明朝存在的问题，判断是权贵阶层的问题。
因此他的“新政”，都是围绕着这个。甚至杨廷和都想到了限制大明宗室无限制的膨胀问题，但也只是想办法限制这种膨胀。而不是去根本性的解决这些问题。
杨廷和是不想改大明朝的架构。
这种改革，只能说是缝缝补补。也就能够延续一下大明朝寿命，不可能有根本上改变大明朝下滑的国力。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现在的大明朝是需要杨廷和。杨廷和很适合成为朱厚熜登基前期的内阁首辅。
朱厚熜此时也是比较满意的。
刚刚登基，就碰到了杨廷和这样想要改革，但又不会大改革的人。如果刚刚登基，就碰到想要大改革的内阁首辅，反而会让朝政动荡。
现在很好。
杨廷和即能够进行开源节流，进行“新政”。又不会让朝政出现大的混乱，让朱厚熜这个皇帝也能够顺顺利利的渡过登基前几年时间。
“那朕就改变原来的想法，不去推进庄田收税的事情。然有人愿意把自家的庄田交税，朕也不拒绝。杨阁老，你看呢？”
“如此臣也赞成。”
其实杨廷和是反对的。
但朱厚熜兴匆匆的要进行庄田收税的改革，自己虽然劝住了朱厚熜，但朱厚熜心里肯定不痛快。既然朱厚熜愿意退一步，不再推动庄田收税的事情，杨廷和就不继续逼着朱厚熜。
庄田改革，庄田收税，朱厚熜是肯定会做的。
只不过朱厚熜不会为了这个事情，现阶段和杨廷和闹翻。因为朱厚熜目前还要倚重杨廷和打击权贵。朱厚熜始终是知道一点，那就是做事情不能四面树敌。进攻的时候，找一个重点，专门打击重点敌人。现阶段重点敌人就是权贵。如果和杨廷和不合作，那么总不能让朱厚熜亲自下场和权贵争斗。
而且听完杨廷和的话，朱厚熜知道杨廷和目前还是很有价值的。现在杨廷和推动的“新政”如火如荼，而且杨廷和还要出台限制宗室的条款。这都是有利于大明朝的事情。
“杨阁老既然认为庄田收税，会影响朝廷赋役制度。那么就算是那些勋贵愿意让自家庄田交税，也不好大张旗鼓，直接纳入户部太仓。朕看这样如何，专门在户部成立一个新的清吏司，就负责那些庄田收税。朕想皇庄的税也交给他们统一负责。这样不会和户部原来的部门混杂。”
杨廷和每次和朱厚熜谈话，都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不是因为担心御前失礼。
其实到了杨廷和这个级别的大臣，一般的问题不会被认为是御前失礼。杨廷和之所以小心，是因为自己选择的这个小皇帝实在是太聪明了。
自己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陷入小皇帝的陷阱当中。
越是和小皇帝接触，杨廷和就越对于小皇帝忌惮。所以杨廷和如此经验老道的内阁首辅，和朱厚熜谈话也是非常小心翼翼。
而且小皇帝思维天马行空，不知道都想些什么。说着说着就跳到其他的话题。现在朱厚熜突然又谈到了收税的问题。本来户部这边核算，那都是根据不同的地方进行核算。核算的账目，都是每个省份的账目，可是朱厚熜突然要把庄田单独拎出来。杨廷和本来是想法是，庄田隶属于哪一个省份，就把庄田问题纳入哪一个省份的清吏司。
“杨阁老，你再想想。像皇庄，以及愿意交税的权贵庄田，都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参加徭役。既然如此徭役只能是折中到田赋里面，再把丁赋折合，那么庄田这边收税的模式，收税的税率，都会和周围其他的田地不一样。单独拎出来，也容易计算，不会混淆。”
朱厚熜给杨廷和解释一下。
这是因为朱厚熜登基才几个月时间，面对内阁首辅杨廷和，还没有完全的，压倒性的优势。因此有些问题两个人要商量，朱厚熜作为皇帝也要做出解释。
听到朱厚熜的解释，杨廷和慢慢道：“臣认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