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的新年是在路上过的。
宁波的事情影响力太坏。可是舆论中心当中的常伦和史道面对这么大的舆论压力，却一点没有退缩。反而依旧是非常强硬的对待宁波府这边的士绅。完全不惧任何的阻力，继续丈量土地。只要有人阻止，只要不听话就抓起来。
整个宁波府都是鸡飞狗跳。
地方士绅，只要是有点实力的，谁不是隐匿土地。而且地方更大的问题不仅仅是士绅隐匿土地，还有很多农民土地挂靠在士绅家族。主要是挂靠在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名下。
因为朝廷对于有功名的读书人是有优免政策。
免了这些有功名读书人的徭役。
不过发展到现在，在地方上甚至变成了朝廷免了有功名读书人的田赋、丁赋、徭役，反正就是不交税。因此很多农民为了规避朝廷的赋税，把自家的田地挂在这些读书人名下。这就是所谓的投献土地。
农民投献土地和地方士绅隐匿土地，是目前大明朝土地最严重的两个问题。也是最难以处理的两个问题，因为涉及到的是地方士绅。
常伦和史道处理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两个人丈量土地，就是为了解决这两个最严重的问题。对于那些士绅隐匿土地，宁波府衙门规定的是，只要地方士绅补交税款，再按照一定比例罚款，就可以一放人。如果顶着不交钱，那么就继续关着。就算是新年也是一样，让你在牢里待着。
另外投献土地也是一样。
常伦和史道发出了通知，这一次丈量土地之后，就会重新编写地方鱼鳞册，重新对于地方田地进行归拢。官府此次定的就是合法的，以后如果出现任何土地纷争，官府都是不管的。
像土地投献，其实很多只是名义上的。投献土地，主要发生在宗族之内，或者是同乡同村当中，都是认识的人家。名义上这些土地在某个读书人名下，但其实这些土地还在原来的主人手中。这样避开了朝廷税收之后，土地主人每年就会给庇护自己土地的读书人孝敬银子。
这是投献土地的标准模式。
但常伦和史道这样的命令发布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人心隔肚皮，为了利益父母兄弟都能够翻脸。宗族、同乡、同村算什么。
一旦真的如官府说的那样，等确定新的鱼鳞册之后，这些土地的所有权就真的变更了。如果以后这些读书人反悔，要吞了这些土地，那么原主人就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
这样一来，不少本来投献的土地，露出了水面。这些土地主人不敢赌。而一些地方士绅，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损失惨重。隐匿的土地被查了出来，官府要这些士绅补交税款，还要对他们进行罚款。而那些投降的土地，也都被原主人要回，这样本来每年都能够从这些原主人那里获得的好处，现在都没有了。
这么大的损失，他们当然是不满意。脾气暴躁的还是不少的，直接对抗官府丈量土地的也不在少数。结果这些人的新年，都只能是在监狱里面渡过。
丈量土地，影响力就是这么大。朱厚熜这样的皇帝，都不敢随意的丈量土地，就是因为土地问题如此的敏感，牵涉如此多的人。
斯文扫地，什么叫斯文扫地，这就是斯文扫地。对于那些士绅来说，很多人身上都有带有功名的。这样的人过年都让他待在牢里，就是对他们的羞辱，他们怎么能够忍受。
因此很多人虽然不满意，但为了保住脸面，只能是选择补交税款，接受罚款。
但出来之后，他们就咽不下这口气，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松的过去。因此这些人立马发动自己的人脉到处去告状，事情闹得是越来越大。彭泽来到宁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局面。对于彭泽的到来，那些地方士绅一个比一个积极，一个比一个高兴。
这些士绅都是有人脉的。
朝廷派的人是谁，钦差大臣以往履历如何，钦差大臣的政治倾向如何，钦差大臣的性格如何，他们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彭泽，都察院左都御史，文武双全带兵打过仗的朝廷重臣，内阁首辅杨廷和大将。和现在总制闽浙军务，巡抚浙江的王琼是仇人，常伦和史道都是彭泽政治上的敌人。因此这些士绅都非常高兴。朝廷能够派出这样的人过来调查，意思已经很明显。
所以从彭泽来到浙江开始，一路上来告状的人是络绎不绝。
甚至浙江本土一些官员，话里话外对于常伦和史道都是颇有微词。浙江今年本来就是多事之秋，正是应该老老实实的时候。可是常伦和史道现在的做法，又把朝廷的目光拉到了浙江。结果彭泽是浙江今年迎接的第四位钦差大臣，朝廷重臣。这让浙江这些官员当然是不满意，所以都暗示彭泽，应该狠狠地打压一下不听话的常伦和史道。
沿途接到的那些告状信，彭泽全都收下。浙江那些官员的牢骚，彭泽也都是静静地听完，但没有给他们一个答复。到了宁波之后，就让常伦和史道过来。对于彭泽的到来，常伦和史道心里也是打鼓的。
朝廷为什么就派了彭泽。
常伦见到彭泽之后，想要跟彭泽解释，但彭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彭泽脸色不是很好看。
因为从进入浙江开始，彭泽收到了太多的告状信。而且能够写告状信的，全都是浙江地区的士绅，都是身上有功名的，甚至还有一些致仕的官员。任何一个在地方都是影响力很大的人，而这些人加起来影响力就更大。
彭泽身上的压力陡然增加很多倍。
彭泽是想过的。自己在北直隶清查官田已经阻力很大，可是常伦和史道竟然敢丈量土地，还“羞辱”那些地方乡绅。受到羞辱的地方乡绅，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必然会反击。
这些彭泽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彭泽却没有想过，地方士绅的反击会这么强烈。在京城的时候还没有想过，到了浙江之后彭泽才发现什么叫舆论滔滔。还没有了解事情，就接到了这么多的告状信，这就是沉甸甸的压力。
看到常伦和史道之后，彭泽的脸色当然也不是很好看。
彭泽很直接道：“其他的话不用说，就告诉我你们丈量田地的情况。我要看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部堂大人，这是我们清查官田和后来丈量土地的报告。”
常伦立马把报告交给了彭泽。
史道则是坐在下面不说话。史道是什么人，都敢在杨廷和面前，把杨廷和骂狗血淋头的人。虽然彭泽是过来调查他们事情的，但史道并没有想过服软。
只是有些遗憾。
自己做了这么大的事情，看起来却没有用了。皇帝要改革，这一点史道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是感受到了。史道当时敢弹劾杨廷和，也是因为揣摩皇帝的心思。到了浙江，史道也在揣摩皇帝的想法。正是因为史道揣测皇帝应该是要进行土地改革，所以才干了这个事情。史道本来是希望打动皇帝，让皇帝看到自己的表现，然后把自己调回京城。
可是皇帝竟然是派遣彭泽来到浙江，调查这个事情，这是史道始料未及的。
彭泽没搭理史道的无礼。史道这个熊样，彭泽在京城的时候就知道。彭泽只是静静地翻看常伦和史道在宁波府做的事情，看的彭泽是摇摇头。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或者说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
地方上侵吞官田，地方士绅隐匿土地太严重。常伦和史道清查奉化县，三分之二的官田都被侵占。且丈量全县土地之后，比目前官府统计的田地，多出来了16万亩左右的耕地。
小小的一个奉化县，地方士绅竟然隐匿了16万亩的田地。其他被侵占的官山之类的，也就是隶属于朝廷的山，更是非常普遍。
不仅仅是多出来了这些田地。按照这份报告，奉化县投献土地也是非常厉害，这一次清查之后，2.9万亩投献之田地被查了出来。再加上被侵吞的官田数量，那么一个奉化县，一下就多出来了快23万亩可以交税的田地。也就是说光是这些多出来的田地，每年就能够给朝廷增加一两万石的粮食，这只是田赋。还不包括丁赋和徭役。
看看这才是一个县。
整个浙江有75个县，如果这75个县都丈量田地，那么朝廷税收能够增加多少。若好好整顿一下，一个浙江省就能够增加百万石左右的税收。
如果是整个大明朝都丈量土地呢？
会给整个大明朝增加多少税收？难怪朱元璋活着的时候，户部田赋有段时间超过了3000万石。这一百多年过去，大明朝开垦荒地更多，田赋却在下降。
看完奉化县的统计，彭泽已经是非常愤怒。彭泽往后翻了翻，发现那是其他县的数据。彭泽并没有全看，除了奉化县之外，再看了看另外两个县的情况，然后就合上了这份报告。
彭泽没有继续看，是因为知道后面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地方士绅隐匿了最少三分之一的土地，一些严重的地方更是有一半土地被他们隐匿。
朝廷对于这些地方士绅已经够照顾了。但他们这些人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还要藏匿土地，千方百计的逃脱朝廷税收。彭泽对于这些贪婪的地方士绅没有一点点的好感。
“朝廷接到了对你们的弹劾。说你们在宁波欺凌乡绅，敲诈勒索，搜刮地方。”
“吾等依据国法行事，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部堂大人若不信我们的话，何必问我们？可以自己去调查。”
史道没好气的回答。
彭泽皱了皱眉。
虽然知道史道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但这么跟上司说话，实在是不成样子。好在彭泽远比史道有涵养，因此压住火气道：“若本官要你们停止丈量田地，你们会怎么做？”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此事绝无停止可能。”
常伦摇头。
表现出自己的强硬。
彭泽看了看这个以前根本没关注过的小官，未曾想到这个小官还有如此的魄力。得罪这么多士绅，一旦没有皇帝或者朝廷重臣的保护，以后很难在读书人圈子里面混。
彭泽又看了看旁边一览无所谓的史道。
虽然不喜欢史道，但对他们这种魄力，彭泽还是很欣赏的。
“我这一次来就是调查真实的情况。就从奉化县开始，你们两个人也跟我一起去奉化县。你们给我的这份报告，我要去核实一下真伪。同时我还要和当地乡绅谈谈。”
彭泽是老奸巨猾的人。
轻易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想法。
就算欣赏常伦、史道他们的魄力，但在调查清楚之前，也不会让他们看出什么。而且彭泽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们的报告，彭泽更信奉眼见为实。
“不知部堂大人，什么时候去奉化县？”
“我是个带兵打过仗的人，什么事情都讲究快。今天休息，明天就出发。对了，所有的资料都给我拿着，我要亲眼去看看那些田地，我需要你们一一指给我看。要是你们借着这个机会敲诈勒索，敛财，就不要怪我了。”
彭泽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在宁波和常伦、史道见面之后，第二天就带着他们去奉化县。
彭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拿着鱼鳞册，很多土地可以轻松的调查。彭泽这三年干的都是清查土地的事情，对于土地的事情门清。而且培养了一大批专门丈量田地的人才，这一次南下浙江，他就带了不少人。
一个县，不过几十万亩的田地而已。
北直隶几千万亩的田地都丈量了，一个县几十万亩完全是小意思。彭泽把自己手下人往下面一派，稍微观察一下这里的土地分布，再对照官府的鱼鳞册，就已经明白里面的情况。彭泽派出的先遣部队是专业团队，几天之内就有了大致的勘测，拿到他们的勘测报告彭泽立马是心里有数。心里有数之后，他在奉化县召集地方乡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