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从源计划杀上虚空 > 番外篇 乘风归9:放逐之人
  犁头的铧刃割开地表的硬土,在春季的天空下翻开了大地冬日的私藏。

  锐雯扶着犁架,跟在耕牛身后走在一小片农地上,她一边专心地握着前梁把手,一边生涩地念叨着陌生的词汇。

  “伊麦、伊呗、瓦沙、阿那。”

  锐雯紧握着木柄向前走,每走一步,空气里便漫起一阵初醒沃土的芬芳。

  这些日子里,粗糙的握柄磨出了她手上陈年的老茧,也唤醒了飞逝的回忆。

  锐雯咬了下嘴唇,撇开刚才的念头,继续干活。“母亲、父亲、姐妹、兄弟。”

  瘦牛翻了翻耳朵,拖着犁往前一带。

  犁头溅起几块碎石磕到了锐雯,但她浑然不觉。

  她穿着一件粗布衫,沾满泥点的袖子挽起来卷成了一大捆,相同质地的裤子已经被染成了土黄色。

  改短的裤脚对于原来的主人来说已经太短,但在她身上刚好扫过脚踝,碰到裹满泥巴的鞋面。

  “伊麦,伊呗,瓦沙,阿那。”

  锐雯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艾欧尼亚词汇,铭记着每一个词。

  “伊扎,儿子,黛达……”

  她用衣袖抹开了眉梢上一缕汗津津的头发,没有慢下脚步。

  她的手臂很有力,单手就可以扶稳犁架,老农夫回家取水袋和午饭了。

  他说她可以在田边的林荫歇着等他,不过锐雯执意要把活干完。

  一股清风打在她汗湿的后颈上,她环顾四周。

  诺克萨斯帝国曾试图强迫艾欧尼亚屈服,但艾欧尼亚宁死不从,诺克萨斯便转而想要摧毁它。

  锐雯继续推着犁架冥想。

  纵使帝国动员起全部力量,也无法阻止春天重归这片土地,灰蒙蒙的雨雾和暗沉沉的泥土中终于萌发出了星点翠绿。

  空气里也似乎蕴藏着新的开始。

  希望…

  锐雯轻叹一口气,胡乱剪短的头发轻轻拂过她的下巴。

  “黛达,女儿。”她开始了又一轮念诵,语气坚决,她再次用双手扶好犁架。

  “伊麦,伊呗。”

  “是因呗…”

  密林的阴影里传出一个声音。

  锐雯猛然停步,手中的犁柄一顿,皮缰绳勒住了瘦骨嶙峋的耕牛,犁头撞到了一块土坷,铧刃被石头一别,发出声闷响。

  这不是老农的声音。

  锐雯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唇间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一个声音,但肯定不是为了说句话而已。

  常年的训练告诉她的身体要进入防御姿态,但她竭力抑制着这种冲动。

  她身体没有动弹,继续面向前方的犁架和牲口。

  锐雯觉得太轻了。

  她紧紧握住犁柄,原本的傍身之物很重,让她安稳。

  但现在,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右侧腰间的小刀,这把勾刀不长,切露水苹果和硬质蔬菜还行,派不上其他用处。

  “该读作因呗…”

  棕黄色的针叶密林与农田的交界处,现出了说话人的身影。

  “尾音不同…”

  那人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乱糟糟的黑发从他的脸庞边缘向后抛撒。

  一件织布披风掖在肩上。锐雯注意到,披风隐约露出了他左肩上的金属护肩,也没有遮住他身边无鞘的剑。

  他是一个武士,但并不效命于某个家族或辖区,一个浪人…

  是个危险人物,她断定。

  “因呗…”他又说了一遍。

  锐雯一言不发,并非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她清楚自己说话带着什么口音。

  她绕过铧犁,用它挡在自己和这位口音纯正的陌生人之间。

  她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弯下腰查看铧刃,假装关心土里的石头。

  用来切割草根和土块的铧刃,应该会比那把小刀更有用。

  那天早晨她看到过老伯怎么安装木架,所以也知道怎么卸下来……

  “我上次来的时候,不记得见过你,但我也离开有些时日了。”这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冷冷的,透着仆仆风尘。

  嗡嗡的虫鸣一刻不停,越来越吵,而锐雯始终没有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我听说他们请来了推事,素马长老的死有了新的眉目。”那个人继续说道。

  锐雯没有理睬,轻轻拍了拍耐心的耕牛,她的手指拂过皮缰绳,老练的手法显得非常熟悉马辔和牲口。

  她挥手轰赶着又大又黑的牛眼睛附近的飞虫。

  “话说回来,如果你刚来此地,或许对那桩命案也所知甚少。”

  话音未落,她便抬起了头,迎上陌生人的凝视。

  二人中间依然隔着那头无知的牲口。

  来人的鼻梁位置横着一道长疤…

  锐雯不禁怀疑给他留下这道疤的人是否依然健在。

  他眼神刚硬,但里面还藏着好奇。

  隔着薄薄的鞋底,锐雯感到地面在颤动,远处传来滚雷似的声音,但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有人来了…”那个人微笑着说。

  锐雯回过头,沿着小山看向老伯农舍的方向,六个武装骑兵已经越过山脊,向山下这片耕地奔来。

  “她在那儿,”其中一个人说道。

  他口音很重,锐雯已经在努力学习这种语言,但还是很难理解其中的微妙差别。

  “可是……就她一个人吗?”另一个人眯起眼扫视着树荫。

  一阵短促的风拂过犁架和锐雯,钻进了密林的阴影中。

  锐雯看向刚才陌生人所站的地方,人已经不见踪影…

  骑兵们迅速逼近,她没时间再东张西望了。

  “可能是鬼魂吧,”领头的人嘲笑着说。

  “被砍死的人回来找她算账了。”

  骑兵们轻抵马刺,放慢速度包围了锐雯,将她上午刚犁出的整齐垄沟踩得一塌糊涂。

  领头的马背上驮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硬物。

  锐雯紧盯着这匹马,其他骑兵则在她四周兜圈,马蹄重重地将刚刚翻好的蓬松土壤重新踏成冰冷坚硬的硬壳。

  她最后看了一眼铧刃。

  有两个骑兵带了十字弩,她来不及接近他们就会被立刻射杀。

  她的手指很想要摸一摸这件临时的武器,但她的理智却哀求着每一根手指不要乱动。

  她浑身肌肉紧绷,久经沙场的身躯不愿束手就擒。

  一股热血冲进她的耳朵,隆隆作响。

  你要死了,这血脉鼓动的声音咆哮着,但他们也活不了。

  锐雯的手指开始伸向铧刃。

  “放开她!”老农的妻子每日唤牛而练就的洪亮嗓音,此刻响彻田野,打断了锐雯破釜沉舟的冲动。“亚撒,赶快,你管管。”

  骑兵们停住了坐骑。

  农夫和他的妻子爬上了小山顶。

  锐雯用力地咬住自己的腮帮子,剧痛平息了她的战意。她不能让艾欧尼亚人的血洒在自己的田地里。

  “我说过,你们在家等着,等我们办完事。”领头的人对他们说。

  亚撒老伯穿过垄沟,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她没有做错什么。东西是我带去的。”

  他指了指那个布包。“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亚撒老伯,”领头的人开口说道。

  他薄嘴唇撇出的微笑流露出一副纡尊降贵的味道。“你很清楚她是什么货色。她犯的错多了去了。如果我说了算,这里就能处死她!”

  他对着锐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嫌弃地皱了一下鼻子。“可惜啊,老伯,你有话可以留到庭审的时候再说。”

  领头人说话的同时,锐雯的双脚陷进了湿润的泥土中,一时间动弹不得。

  一种深陷泥沼、无法脱身的感觉席卷而来,脉搏变得飞快而轻浅。

  锐雯闭上眼,不让自己被更多的恐怖回忆吞没。

  她深吸一口气。

  当她睁开眼,田野还是田野,刚被犁过,并没有变成曝尸场。

  带头的骑兵翻身下马向她走来。

  他手中握着一副手铐,上面的艾欧尼亚纹饰精美细腻,胜过在她故乡任何一件用来捆犯人的东西。

  “过去的事情你是逃不了的,诺克萨斯的狗!”领头的人语气平静,却带着胜利的气势。

  锐雯的目光离开了铧刃,看向那对老夫妇,他们脸上纵横的沟壑已经盛满了忧伤。

  她不愿、也不能再为他们增添更多伤痛。

  锐雯想要好好记下眼前的景象:老夫妇二人相互依赖、相互搀扶着,这是他们在面对掠夺时的无力抵抗。

  看到老伯用衣袖拂过老泪纵横的脸,锐雯不得不转过了头。

  她向骑兵领队伸出手腕,

  冷冷地盯着领队轻蔑的笑脸,冰冷的钢铁贴上了她的皮肤。

  “别担心,黛达。”农夫的妻子大声喊。

  锐雯在她的声音中听到了迫切的希望。

  这么沉重……这么沉重的希望…

  她承受不起。

  轻风载着支离的声音,夹着刚被翻整过的泥土的芬芳,久久伴在渐行渐远的锐雯身边。

  “黛达,女儿的意思…”

  “黛达…”锐雯低声回应。“女儿…”

  姑娘已经被抓走两天了,莎瓦一筹莫展,只能帮老伴慢慢整理被踩坏的垄沟,再给田地播种。

  如果有姑娘帮忙这些农活会轻松许多,但说起来,如果她的儿子们都还活着,她和亚撒根本都不需要下地。

  在开庭那天的清晨,老两口知道自己的腿脚要很久才能走到镇上,所以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他们知道她是诺克萨斯人。”

  “你净瞎担心…”

  莎瓦说完,发出一串咯咯的声音。她意识到这声音只能安抚鸡舍里的小鸡仔,于是对老伴挤出一个满怀希望的微笑。

  “诺克萨斯人。这就已经够他们定罪的了。”亚撒用手工织的羊绒围巾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说。

  莎瓦这辈子的好日子里,她最常干的事就是把固执的牲畜劝到屠夫的围栏里。所以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与老伴面对面。

  “他们不像我们这么了解她。”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怒气冲冲地戳他的胸膛。“所以咱们要替她说话。”

  亚撒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也不可能让她改变想法。所以他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莎瓦不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回身一言不发地向镇中心走去。

  议会大厅已经开始进人了。

  老妇人见状,连忙挤进长凳中间的窄过道,想在前排找个座位……结果唐突地绊到了一个睡觉的人的腿。

  老妇人小声惊叫了一下,眼看就要向前扑倒。睡觉的人嘟囔了一声。一只疾如闪电的手,像铁钳一般抓住了老妇人的臂膀,没让她跌倒在砖石地面上。

  “小心脚下。”这个陌生人淡淡地低语道,口中一股浓重的酒气,但咬字一点都不含糊。老妇人一站稳他便收回了手。

  老妇人顺着鼻尖,俯视着这位意料之外的恩人,瞳孔逐渐收紧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但那个人缩进了斗篷的阴影,高挺鼻梁上若隐若现的伤疤也消失在黑暗中。

  “小伙子,议会大厅不是用来宿醉醒酒的地方。”莎瓦扶正自己的长袍,倔强的下巴不依不饶。“这里今天将会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再不快走,小心推事们问你的罪。”

  “莎瓦,”那位老伯赶了上来,扶着他老伴的胳膊。“你别发火呀,我们今天是来帮忙的。他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那个斗篷遮面的人伸出两根手指,以示没有恶意,不过始终藏着脸。

  “一针见血。”他嘴上服软,但声音中藏着戏谑的踪迹。

  莎瓦继续向前走,她收拾起了自己的怒火,老伯经过陌生人时,微微点了点头。

  “她平时不这样,孩子。她只是担心真相还没弄清楚,无辜的灵魂就被判了罪。”

  斗篷遮面的人对着老伯的背影低声咕哝:“如此说来,我们的看法一致,老伯。”

  这奇怪的低语让老伯不禁回过了头。

  但座位上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阵轻风的鬼影,撩起旁边交头接耳者的长袍。

  那个披斗篷的陌生人早已遁入议会大厅远处的阴影中。

  莎瓦挑了一个前排的位置。

  木质长椅的平滑螺旋纹路本来应该很舒服——这是令织木工匠们专门塑造的,为的是鼓励平心静气地讨论公民义务。

  但是她怎么坐都不自在。

  她瞥了一眼老伴,他已经在一把旧木圆凳上坐定,等待被传唤。

  亚撒身边站着一个庭吏,正在用一根木签剔牙。老妇人认了出来这位就是枚尔克,那个抓捕锐雯的骑兵领队。

  她直勾勾地瞪着他,但枚尔克并没注意到,他正在盯着大厅后面的门扉。

  门打开又合上,三个穿深色长袍的人走了进来,枚尔克立刻立正站好,把嘴里的木签吐到一边。

  三位推事在主席台前入座,官服在身后落定,三人看向台下拥挤的大厅。

  房间中的嘈杂声渐渐静了下来。

  其中一位体型瘦高、鹰钩鼻子的女士肃穆地站了起来。

  “本次开庭的事由是审理关于素马长老之死的新证据。”

  人群中间开始发出一阵低声骚动,如同群蝗飞过。

  有些人已经听说过推事所说的新证据,但大多数人来到这里都只是因为听说自己身边有一个诺克萨斯人。

  但无论听说了什么,他们都知道同一件事:素马长老之死早就有了定论。

  疾风剑术、冥想室墙上的魔法痕迹就已经是非常充分的证据了,除了素马长老,只有一个人能使出这种招式……

  崎岖不平的伤口被撕开了。

  众人的心灵一刹那间被痛楚侵占。

  他们大声叫嚷,如果长老没有死,村子就不会遭受如此严重的伤亡。

  这桩命案发生后不久,半支诺克萨斯战团就在纳沃利长驱直入,一路上疯狂杀戮。

  正是素马长老的死导致的失衡,让战事愈演愈烈,太多人的儿女死在了战场上。

  更糟糕的是,这个村子将罪名归到了一个自己人头上。

  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高亢的声音。

  “我们已经知道是谁谋杀了素马长老!”

  莎瓦的嘴唇饱经风霜,但仍然大声说道。“就是那个叛徒,亚索。”

  人们纷纷点头,群情激昂地一口咬定。

  “还有谁会素马长老的疾风剑术?只有亚索!”莎瓦继续说道。

  “现在捉拿他的永恩也一去不返,很有可能也是这个懦夫下的手。”

  人群变得更加愤慨,甚至大叫着要让亚索偿命。

  莎瓦在长凳上坐得舒服多了,罪名的指控回到了正轨上,她心满意足。

  鹰钩鼻的推事是织木工匠世家出身,最得意的本领就是解开冥顽不化的木疙瘩。

  她举起浑圆的惊堂木——一颗久经磨砺的栗子,用力拍到乌黑的底座上。

  锐利的响声慑服了众人…

  大厅恢复了秩序。

  “本庭寻求知识与启迪,追寻素马长老之死的真相,”推事说道。

  “你是想妨碍启迪之路吗,这位…?”

  老妇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

  “莎瓦。”

  她低下头,语气中不见了冒昧。

  圆凳上的老伯看着她,抹掉了自己光亮脑门上的一把冷汗。

  “刚才说到,我们是为了新证据来的。”

  鹰勾鼻推事扫视众人,确认还有没有不听话的木疙瘩,然后对庭吏枚尔克点了点头。

  “带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