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焦焦意识到自己又忘记了槐树长老的嘱咐,无意中犯了错,越想越害怕,只管仰着脑袋可劲儿地哭,似乎是担心独孤九真的把他变回原形剁成几块,也不敢抱着男人的脖子了,没一会儿就扭着胖乎乎的小身板往外倒,活像离远一点就能真的从男人怀里跑掉似的。
小孩的眼泪说掉就掉,毫无转寰的余地,眨眼间就哭得小脸通红直打嗝,他也不敢看独孤九,只知道奶声奶气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不要切我我很听话……呜……”
独孤九双眉敛起,神色难辨,他只怔了一瞬后便迅速反应过来,抬手揽住小孩往外倾倒的身子,将人按回怀里,却不言语,只垂眸看着小孩嚎哭,往前行的步伐依旧稳健,于积雪颇深的冰原上如履平地。
莫焦焦嚎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哭嗝,眼看着自己被人抱着不断移动,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泪眼蒙蒙地悄悄转头去瞅抱着他的人。这一转头便对上了男人熟悉沉冷的视线。
狭长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他哭得惨兮兮的模样,沉静而深邃,更有一种他无法看懂的东西在缓缓酝酿和发酵着。
小孩呆呆地合上嘴巴,就那样愣愣地和对方对视,脸上泪痕遍布,竟是都哭都忘记了。
独孤九凝视了小孩许久,等到哭声缓缓停住,修长微凉的手指才贴上小孩微烫的脸颊,替他拭去残留的泪痕。
指尖触感极为细腻柔软,暖融融的温度仿佛无形中与手指粘黏,挥之不去。
独孤九收回手,见小孩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大掌便试探性地放到小孩柔软的发顶上,缓缓抚了一下。
只是抚摸时似乎力道控制得并不够精准,有些重了。莫焦焦被摸得往下点了点脑袋,顿时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冰冷的神情,扁嘴就要哭。
独孤九长眉微皱,赶在哭声再次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沉声道:“再哭把你扔出去。”
谁知这冰冷的“恐吓”成功止住了凄惨的哭声,却没有拦住眼泪的攻势。
莫焦焦紧紧闭着嘴巴,动静是没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这样迥异于寻常孩童的哭法俨然超出了独孤九的预料。修长的手指在小孩脸颊边悬停了许久,男人终是闭了闭眼,妥协地转了方向,放在小孩的脊背上,动作轻巧地将人按进怀里,面对面拥抱。
绵软温热的一小团熨帖在怀中,眼泪沾染了黑色的衣襟,被特意放缓了许多的声音也贴着小孩耳畔响起,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无奈。
“本座并未怪你。区区识海里世界,椒椒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若是鸿御老祖此刻听到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被气得吐血三升。修士最为致命之处被男人随意拱手相让,老头子恐怕要提前前往仙界向飞升的先祖谢罪。
然而独孤九浑然不觉,只接着道:“本座不过是告知你此处为何地,缘何如此惧怕?”
沉稳有力的手掌拍抚着稚弱的脊背,安抚着颤抖的稚童,压低的声音又道:“莫再哭了。”
莫焦焦额头抵着男人温热的脖颈,无意识地蹭着,等到低哑的声音彻底消失,整个人也被拍抚得放松了下来,脑子里才终于转过弯,含糊不清地确认道:“你不会吃我?”
“不会。”独孤九毫不犹豫地承诺,周身气息又有些沉,“谁告诉你本座要吃你?”
“……槐树长老说的。”莫焦焦傻乎乎地把长老供出来,嘟囔道:“长老说修真者都喜欢吃妖族幼崽,要切成几块。”
“……”独孤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如今的修士不吃妖族,谷中长老久不出世,消息闭塞,自然不知。椒椒日后听我的便是。”
莫焦焦还是有些害怕,难过道:“我知道识海很重要。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别赶我走……我很有用的……”
独孤九顿了顿,没有回答,反而抬手一翻召出了吞楚剑,幻化为小鸡的模样,放到小孩怀里,耐心道:“椒椒可认得它?”
莫焦焦被塞了一只鸡崽,低头和小鸡对视,这才想起来他们早就有了约定,糯糯道:“焦焦错了。”
他扭了扭身子,伸出胳膊去搂独孤九的脖子,毛绒绒的额发蹭着男人的下颚,带起一阵微痒。细细软软的童音慢吞吞地传了出来,“独孤九,不要生气。”
独孤九冷着脸应了一声,竟问道:“莫焦焦,谁教你这样撒娇的?”
以小孩傻兮兮只会说“你真好”的习惯,断然不会如此爱娇。
莫焦焦迟疑了一下,非常老实地交代:“狐狸长老说,谷主要是生气,焦焦就这么做。他不忍心凶我的。”
“愚蠢。”男人面不改色地训斥,却将小孩搂得更紧了些,悦耳的音色再次恢复了森冷,低低道:“睡吧。”
莫焦焦蜷了蜷身子,被训了也不敢顶嘴,窝在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入眠。闹了大半夜,小孩早累了。
独孤九将视线从小孩纯真的睡颜上挪开,抬眸凝望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思索片刻后便转了道,抱着莫焦焦往此前布置大荒法阵的松林中去。
若他所料无误,莫焦焦身上除了被隐神谷谷主所下的醍醐灌顶之咒,导致他心智无法成长,定然还存在着另一重更为棘手的禁制。妖族寿命再如何漫长,也不会在化形之后仍停留在稚童模样。
***
却说鸿雁仙子辞别了鸿御老祖后,径直回了凌雪峰。平日里她甚少收徒,仅有一个亲传弟子也早已结丹开辟洞府,夜里自然不会造访。因而女仙独自于峰顶逛了一圈之后,竟是未曾见到任何想见之人。
夜幕低垂,殿中烛火莹莹,朦胧地映照出女仙面上极淡而脆弱的微笑,仿佛晨起雾霭,随时皆有可能消失不见。
四处静谧无声,雕刻精美的小几上,一副画像正静静地摊开着。
画中,穿着随意的白衣俊秀男子前俯后仰地正捧腹大笑,边笑边抬手指着不远处绊倒在草丛里的红袍稚童,完全没有上前去扶的意思。
鸿雁看着画像,勾起一抹笑容,纤美的手指缓缓在画中男子脸上摩挲,有那么一瞬间,双眸含情如秋水,饱含眷恋与思念。
然而下一瞬,女仙目光移到另一边摔倒了嚎啕大哭的稚童身上,却是笑容尽失,怔怔地垂下泪来。
她忽然忆起白日里同崇容剑尊交谈时的失态,又思及宗主话中隐隐约约的劝告之意,缓缓闭上眼,微微抿唇苦笑起来,喃喃道:
“终究是他负了我儿,因果罪孽皆在我二人身上,与师叔和那孩子又有甚关系?我纵使再如何不甘,也不会迁怒一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何况师叔本来就与此事无关。”
鸿雁久久望着画中穿着红衣的小孩,神情恍惚。
只有在深夜无人之时,秀美的脸上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无法释怀的沉痛和悲哀。
算起来也不过七年时光,然而痛失爱子,每日每夜都是煎熬。她曾无数次想要质问画中男子,她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比不得那神图子?竟生生因自己的生父枉死雪山,尸骨难寻!只因为自己的父亲肩负着守护神图子的使命……
然而每次那样质问,她都不禁回忆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同样身着红衣的莫焦焦时的场景。
那孩子那么小,穿着火红色的小衣服,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隐神谷谷主的话,咿咿呀呀地唤自己“仙长”,笨手笨脚地追着自己带过去的仙鹤,眼中盛满了不知世事的纯然天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误以为,莫焦焦是她的孩子。然而事实是,她的孩子早已不见了。
稚童何其无辜。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迁怒,都生不起来。
“罢了。陈年往事,与焦焦又有何干系?”鸿雁放下双手,将画收回储物戒,却是释然笑了笑,提着剑出了洞府。
寒冷雪夜中,灵剑铮铮而鸣,响彻凌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