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立于湖中心，来往岸边只靠一根锁链连接，水深十尺，森森寒气从湖面向上渗透，铁链上坠着露珠，瑾仙先一步踏上锁链，气息内敛，锁链只稍一轻晃，露珠左右摇摆缓缓震落，落入湖中无声无息。
“长公主，请。”
萧若溪淡淡瞥了眼瑾仙，“区区一根锁链。”说罢，广袖轻扬，腰侧悬挂的宫铃铃铛声清脆，赤色宫鞋轻点锁链，踏风无痕，不消片刻，便已到摘星楼。
长公主年轻时曾鲜衣怒马恣意江湖，这点程度确实难不倒她。
原地只余下一位赤衣羸弱的公子，白王萧羽，他自然也是不需要瑾仙搭手的，随行的黑衣护卫武功高强瞧不出深浅，如一道影子，在萧羽需要的时候锋芒毕露。
两位，竟一个也没给瑾仙好脸色。
不明真相的，还以为五大监之一瑾仙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喽啰，这么不招人待见。
瑾仙坠在二人身后。
摘星楼下六层机关密布，唯一能正常出入的只有轻功这一条路。
长公主担忧苏无叶，常年养尊处优甚少用武的萧若溪此时竟是使出了十成的实力，轻功不俗，华裳飞扬，身姿凌厉，隐约窥见当年风采。
她登上第七层时，瑾仙与萧羽才刚上岸，南澈等人迎上前拦住萧羽影子的去路。
“长公主与静安王殿下有话要谈，请白王殿下暂避。”
南澈是萧若溪派遣给苏无叶的侍卫，所有人包括苏无叶都认为南澈的主子依旧是萧若溪，他的话大抵就是萧若溪的意思。
几乎无人怀疑。
萧羽收起折扇，问道：“无叶弟弟伤势如何？可请了太医？”
“瑾仙已请了陈太医，此时应当已经无碍。”
萧羽自苏无叶入摘星楼就从未踏过此地，今日是第一回来，听闻苏无叶自残，再也按耐不住要过来亲眼瞧瞧。
偏偏萧若溪也在。
萧羽指腹摩挲着扇柄，心头不快，碍于辈分，只能咽下。
等他登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心狠手辣的老婆子关进别宫，免得再放出来惹无叶弟弟伤心。
摘星楼第七层。
苏无叶对自己下手很狠，深可见骨，被血染红的纱布丢了一圈又一圈，用了一瓶药才堪堪止住血。
萧若溪来时，陈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公主，小王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失血过多，体质极虚，这摘星楼四面环水，阴气太重，长久以往只怕不太好。”
萧若溪一个眼神也未施舍给陈太医，快速奔到苏无叶床榻边，见他眉心紧蹙，容色苍冷似血，手腕上厚重的纱布白的刺眼，萧若溪呼吸急促，双目隐隐泛红，她舍得对苏无叶发脾气，陈太医便遭殃了。
她转身一脚踹上陈太医，怒不可遏：“无叶孩子气，你竟然也跟着无叶一起瞎闹！谁给你的胆子！灵丹妙药，再珍贵的药材本宫全都送到这里了，这地方哪里不好，当本宫好骗吗！”
陈太医被踹的心口发疼，叫苦不迭，“长公主，臣来时，小王爷已经失血昏迷了，哪能撺掇臣什么，臣说的句句属实，小王爷的身体确实……不太好。”
陈太医未尽之话，以萧若溪这般可怖的控制欲，小王爷心气郁结，若再自残，身体破败，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过来。
皇家亲情，要么无情，要么有情到令人发指。
萧若溪心脏闷痛，扑倒在苏无叶榻前，抓着苏无叶的手急切的贴上自己的脸颊，双目滑泪：“无叶，你让母亲怎么办啊！你到底怎样才能听话？母亲真的不想再伤害你了……”
陈太医刚直起的身子一听这话又弯了下去，亲耳听到长公主对静安王自称母亲，吓的陈太医双腿打颤。
这可是皇家秘闻啊！
他，他不会被灭口吧？
“唔——”
苏无叶被萧若溪捏的手疼。
“无叶，你醒了？”
萧若溪满脸泪水，双目睁大溢满惊喜癫狂之色，毫无公主仪态，“陈太医说的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会乖乖待在这里的，若是靠水不好，我就把湖填平，种上果树，世外桃源，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哪里也不能去，我知道，你一走，母亲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苏无叶撑起手肘挣扎着起身，“母亲……”
萧若溪忽而捂住苏无叶的嘴，凄凄切切：“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逼我，你拿你自己的命逼我。”
苏无叶无法说话，平静望着她，点头。
萧若溪眼前一黑，隐隐发昏。
萧若溪年近四十，却如双华少女，乌发青丝，肌肤胜雪，然而苏无叶无声的承认却让萧若溪一瞬间神态老了十岁，眼中皆是苍凉疲惫。
她无论如何挽救，如何争取，结果都是一样，得到她爱的人。
“无叶……”
苏无叶将萧若溪捂住他嘴的手缓缓拉开，“母亲，不要总是沉浸在梦里，我是活生生的人，但如果母亲一直这样任性下去，我会和父亲一起离开你。”
萧若溪浑身一颤：“你……”
“无叶不想伤母亲的心，可母亲骗我，伤我，无叶为求自保，不得不如此。”
萧若溪踉跄后退，华服包裹的身躯消瘦单薄。
“那两年……你明明一直很听话的留在天启……”
萧若溪手指紧紧攥着胸前衣襟：“为什么只是在江湖待了短短几个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了？是谁？是谁引诱你离开！那个和尚还是雷家的小子，还是萧楚河！”
萧楚河？
谁？
苏无叶皱眉，一时没听懂。
萧若溪笑了：“他没告诉你？也对，十七岁成为废人，和你一样，在外头懦弱了五年，怎么可能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萧瑟，就是萧楚河，永安王萧楚河，瑾仙这趟去大梵音寺也应该知道了，可他也没有告诉你，无叶，你真以为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骗你，他们都一样骗你！为什么你能原谅他们，却不能原谅我？！”
苏无叶惊愕，萧瑟是永安王萧楚河？
他……
他与萧若溪容貌相似，当初在雪落山庄第一次见面，萧瑟恐怕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所以一路上才多加照顾。
萧瑟，萧楚河。
苏无叶心中震颤，一时归拢不出一个结果，干脆放弃。
“他们皆有苦衷。”
苏无叶赤足踩在地上，宽大的衣袍更显得少年纤细，“今日，请母亲赎儿子不敬之罪。”
苏无叶趁手拿起查案上的茶杯砸落在地，从萧羽那边脱身隐蔽在暗处的南澈立即现身擒住神色恍惚的萧若溪。
“长公主，得罪了。”
南澈轻语。
萧若溪嘴唇呢喃，终是叹息没说话，一行清泪落下。
萧羽凝摘星楼高处许久，半晌，忽然开口：
“瑾仙公公今日怎么没守在无叶身边，反而在这同本王这个闲人一起枯等？”
瑾仙：“小王爷与长公主有话要谈。”
“他们能谈什么，无非就是姑姑自说自话。”
萧羽一语双关：“瑾仙公公与本王是同道中人，正如瑾玉公公和萧崇一样。”
白王赤王争权，五大监中，或与萧崇相交，或遵守萧若瑾的命令，唯有瑾仙保持中立，唯一与他相交的只有静安王，可他们皆知，无叶弟弟无心皇权。
瑾仙与苏无叶形同知己，瑾仙与谁一道，苏无叶应也不会和瑾仙对立。
“前些日子萧崇已经开始拉拢无叶，无叶弟弟心性单纯，不通诡计，萧崇隐藏太深，同他在一起，本王怕无叶弟弟会吃亏。”
瑾仙淡淡道：“白王何必将自己说的那么坦然可怜，孤剑仙洛青阳是你义父，当年永安王被召回京的路上，亦是他出手重伤萧楚河。”
萧羽：“孤剑仙长居慕凉城，世人从未见他出过城，瑾仙公公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
萧羽侧目：“瑾仙公公与萧楚河交情不过尔尔，为何此番提及？”
话，未说完，第七层忽而传来打斗声，萧羽凝神，正欲过去。
身后瑾仙一句惊雷。
“我见到了永安王，他在大雷音寺。”
萧羽蓦然回首，褪去伪装眸光杀意闪过审视瑾仙，似是在确认他话中真假。
瑾仙垂眸：“亲眼所见，若白王殿下快马赶过去，应能赶在他离开之前。”
人都有一张面具，萧羽也有，一旦那张诗酒风流的面具褪下，露出野心狠绝的本性，便是取舍得失的时候。
同时，萧羽也瞬间明白，今日大概是无叶弟弟的一个局。
他又想逃到哪里去。
萧羽失神，逐渐冷静。
“他爱玩，就让他玩一段时间。”
萧羽平淡道：“不过本王提醒你们，注意萧崇，他先前拉拢无叶弟弟失败，不知会对无叶弟弟做什么。”
萧崇，事实上苏无叶并未将萧崇纳入今日离开的阻碍人选。
毕竟上一次离开时，萧崇亲自赠送的雪月城地图，今日他应当也不会阻拦。
反倒是萧羽，他虽不习武，身边的人却个个深不可测，需得防备，苏无叶准备的妥当，甚至决定以命相博，然而这一切都被瑾仙一句话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