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四面环水，锁住内力全失的静安王，犹如将断翅的燕关进精致的金丝笼中，甚至无需人看守，那只燕也逃不出去。
然而没有万无一失，看守残燕的人却亲手将他放了出去。
瑾仙手持风雪剑为苏无叶杀出一条路，静安王府131名死士护卫，皆死于风雪剑下。
静安王府刹那犹如一座空城，亭台楼榭，花草河流，如仙境，无一丝人气。
苏无叶站在高处，将王府一砖一瓦收进眼底，他见过，在地图上，占地广阔，有山有水有树林，那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美的景致，那日迁府之宴，见惯了奢华的皇亲贵眷也对王府无不赞叹，艳羡小王爷荣宠加身。
苏无叶曾真以为，这里会是他的家。
停歇的枝头，小憩的港湾，甚至萧若溪权宜之计的放手和温柔，也几乎蒙蔽了苏无叶的眼睛。
可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处牢笼。
冷风拂过，苏无叶打了个冷颤，手腕上的痛意让人清醒。
身上被披了一件藏蓝色的披风大麾，苏无叶下意识抓紧披风裹住自己，仰首遥望天空中被云层朦胧的太阳。
“好冷。”
苏无叶收回视线，回神，瑾仙立于他身后许久，青裳长剑，高冠束发，气势清冽，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略糟糕，瑾仙又是奉命将他看管在明梧宫，以至于那两年苏无叶待瑾仙颇有成见。
他们站在半山腰处，一辆青顶马车隐在树梢后。
“风雪剑，沈静舟。”
苏无叶第一次这般慎重的叫出他的全名。
“若是我们早两年相识，或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或许是风太过寒冷，瑾仙的视线也显得不加掩饰的灼热，可这份灼热并不烧的人皮肤发疼，反而温柔到让人舒适。
“世间没有太多假设，但有小王爷这句话，瑾仙，倍感欢喜。”
苏无叶眸光微动，一时喉咙微梗，说不出的酸涩，“我欠你太多了……”
“不必偿还。”
苏无叶抿唇，“可是……”
瑾仙靠近他一步，却又停在一定距离，“若小王爷实在愧疚，那能否赏瑾仙一样东西。”
他从摘星楼中逃出，身无长物，穿的是不合身的绫罗绸缎，唯一值钱的就是这身大麾，可瑾仙又怎么会要一件衣裳？
他没有剑，也没有钱了。
苏无叶失笑：“我两袖清风，能有什么东西给你？但只要你说，不论是什么，我都给你。”
不论是什么。
不愧是母子，三两言语就能挑动人心里最深处的欲望。
仿佛瑾仙索要些更过分的东西，小王爷也一样照给。
可若，瑾仙想要的是小王爷这个人呢？
瑾仙缓缓抚上苏无叶的脖颈，凝视着苏无叶漆黑的眼，这双眼里藏了太多让瑾仙欲罢不能的东西，少年的倨傲，坚韧，自由，甚至是没心没肺的无情。
太阳从云层中挣脱而出，明媚的阳光洒落。
原本只想在小王爷清醒时同他亲昵一次，可稍一试探便有些刹不住，可能天气太冷，小王爷体虚孱弱，那张被大麾的白毛簇拥着的苍白小脸，那片白里透粉的唇，滋长瑾仙摇摇欲坠的渴望。
得不到小王爷的人，那么，肌肤相亲一次，也不算过分吧。
小王爷从不知晓，他放弃了长公主多么诱人的承诺。
“小王爷……”
苏无叶还未回应，瑾仙便压了上来堵住他的嘴，淡淡的药香分散在口齿间，小王爷一如瑾仙想象的美味。
南澈挟持着长公主上马车，可刚踏上木凳，萧若溪忽而抓紧了马车前的流苏，又僵硬的放开了手。
南澈顺着萧若溪的视线望去，也震在原地。
“不愧是本宫的儿子……”
萧若溪咬牙切齿，她万万没想到，她能给瑾仙的诱饵，无叶给的能更多，骨子里倨傲的无叶居然为了逃离她的控制情愿委身给一个瑾仙。
真真心狠，对自己更狠。
“接下来的路更险峻，要靠小王爷自己走了。”
苏无叶浑浑噩噩，脑子思维乱成线团，只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要注意萧崇，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联系永安王萧楚河，你的事，他会管的。”
瑾仙叮嘱了好些话，苏无叶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等他冷静下来时，已经坐上了马车，萧若溪又心疼又怒的瞪着他，可她哪里舍得冲着苏无叶发怒，“等我回宫，我一定要撕了沈静舟！”
长公主气的连“本宫”二字也不提了。
苏无叶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占便宜了。
嘶——
那瑾仙脑子是个傻的吗？
苏无叶扶额，心口闷痛，他闷咳一声压下那股腥甜，“被占便宜的是我，母亲生什么气。”
“你情愿委身给一个大监，都不愿听母亲的话！”
苏无叶面无表情：“母亲思想龌龊，便觉得其他人也龌龊？瑾仙只是向我索要一样东西，恰巧他想要亲一口而已，碰个嘴又没掉块肉，总比母亲为了一己私欲给亲儿子下药要做的光明磊落。”
萧若溪眸光黯淡，气焰瞬间被扑灭，如一滩死寂的水，“你恨我吗。”
苏无叶闭目养神，“你是我母亲。”
话毕，马车内许久无言语。
萧若溪怀胎十月生下苏无叶，即便她没有养过他，可这份生恩，苏无叶得记着。
“出了天启城，我会放了你。”
萧若溪侧目，“你要去哪？”
苏无叶：“告诉你之后，让你再派人抓我？”
“无叶……”
萧若溪被瑾仙封住全身经脉，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开。
否则此时岂会这般软语，幼时，苏无叶偶尔会听苏乘风怀念往日，桃花树下桃花仙，他的妻子是天下第一美人，仁善聪慧，便是绝色美人易文君在他眼里也是比不过萧若溪的。
苏无叶想起往日心底发寒，她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父亲他知道吗？
一路顺畅无堵，苏无叶用萧若溪的令牌出了城门，静安王府已无活人，知情人甚少，守城的降临并不知轿内坐着的是静安王。
马车出了城门一里便停下，南澈搀扶萧若溪下马车，被这位长公主殿下一挥袖子甩开。
她回头，苏无叶在马车内，看也不看她一眼。
另一边是天启城门，巍峨冰冷。
萧若溪的目光穿透空气虚无缥缈的看向城门的方向，没有焦点，“天启太冷了，无叶，母亲等你回来。”
身后并无回应。
萧若溪眼中湿润，气息不稳，“你内力全失，已成废人，天下无人能治你，你就是去寻神仙，也救不了你，你一定会回来的，不信的话，走着瞧，南澈，保护好无叶。”
南澈弯下腰，“小王爷是南澈主子，南澈自会护他周全。”
萧若溪一步一步离开马车，裙摆泥污，也无损她尊贵，她走向城门，一如二十年前。
“小王爷，接下来我们去哪？”
南澈隔着门帘询问苏无叶，等待许久没有回应，他拽着绳子，一脸茫然，不知道目的地，这往哪走？
“小王爷？”
南澈登上马车，迎面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苏无叶斜靠在角落，唇角坠血，猩红浸染纯白衣襟，星星点点如雪地红梅，神志昏迷。
“小王爷！”
南澈迅速镇定，连忙将马车驶离天启范围内，驾驶至一处废弃的破庙，发放信号弹。
赤色烟花在空中绽放，这里距离天启不远，同僚们应该很快会到。
只是在那之前，小王爷该怎么办？
南澈不懂医术，但跟随小王爷许久，小王爷寻常的吃的药多多少少也记下一些，他将庙门关严，去附近的镇子买药。
南澈刚走，庙内凭空出现一人，说是凭空也过于玄乎，不过是人气息收敛到一定程度，犹如空气一体，无声无息，难以发觉。
南澈亦是一流高手，却丝毫未察觉一路上身后跟着的人。
白王萧崇，才是天启城中最危险深藏不漏的人。
一袭灰布衣袍，简洁如儒士，他指尖捏着一颗黑色药丸，离得远依旧嗅得到那股刺鼻气味。
苏无叶下颚被他掐住，两指夹着药丸送入苏无叶口中，药丸气味刺鼻，却入口即化，舌根清凉。
“此药只能解你一时苦痛。”
苏无叶睫毛轻颤，眼角滑下一滴温泪，他缓缓睁开眼，对于突然出现在此处的萧崇并不感到惊讶。
“二哥是来送我一程的吗？”
少年气若游丝，如濒死之象。
“上次在千金台我拒绝了二哥邀请，以为二哥不会再理我了。”
萧崇按在苏无叶穴道，为他揉穴推血，“你是我弟弟，我自然心疼你。”
苏无叶笑了笑，目光环顾，“南澈呢？”
“他去买药了，你体虚至极，本不适合长途跋涉，但能让不顾安危去的地方，可是蜀南？”
苏无叶点头，“看来二哥也知道了。”
“姑姑手段狠绝，她求来的药必然不会给你任何翻身的机会，你此行去蜀南希望渺茫。”
苏无叶也知道没有十成把握，可不去试一试，他怎么甘心？
“你体内还有一股气。”
萧崇摸上苏无叶脉门，少年手腕纤细，自残重伤，裹上厚厚的纱布，萧崇一碰，便钻心的疼。
苏无叶从萧崇手里抽开，脸色苍白。
“二哥下手能不能轻点。”
萧崇微顿，“二哥手重，没控制好力道。”
苏无叶自残时没觉得多疼，事后疼的整条手臂都发麻。
“罗刹堂秘术，叶安世传给我的心法，能引气渡气，修复经脉，治我的病，看来二哥也知道？”
本只是猜测，听苏无叶如此利落坦白，毫无隐瞒，萧崇心中微动。
“你将你的底牌告知于我，不怕我伤你？”
苏无叶淡然：“便是我不说，你也迟早会知道，二哥不仅是来送我一程的吧？”
“你很聪明。”
萧崇：“我要你去趟无双城。”
苏无叶：“何事？”
“亲自递张请柬给无双城无双。”
那个百年剑术天才，无双城内定的下任城主，少年无双。
曾经的天下第一城，这些年日渐萧条，被雪月城领先，可无双城依旧是无双城，城内高手亦是江湖中首屈一指。
加上无双，前途不可限量，萧崇想与无双城牵线，走苏无叶这条道，亦是双刃剑。
苏无叶不得无双城城主喜欢，却和无双乃知己好友。
他出面说服无双，再合适不过。
“所以这药……”
“缓你一个月。”
萧崇又递上一个小药瓶，“瓶内还剩下一颗，供你意外时服用。”
苏无叶摩挲瓶身，似笑非笑：“都说七哥修霸道，二哥修仁道，可知礼的二哥竟会让命不久矣的弟弟放着救命的机会不去，反而为你跑腿？”
苏无叶：“你刚刚喂我吃的那颗药，除了能缓我一个月病情之外，只怕药里还加了些狠东西。”
苏无叶太适合当萧家人，天生阴谋论。
偏偏苏无叶有颗自由的江湖心，萧家与生俱来的天赋被他当垃圾一样丢弃。
或许是萧崇是现下皇子中最年长的一位，面对苏无叶的揣测，不仅不觉得恼，反而少年十分可爱，心头隐隐有几分宠溺溢出。
“你是我弟弟，你不曾伤过我，我又为何害你？”
苏无叶看向苏无叶眼上的白布，幼时被害失明，尝尽世间冷暖，有朝一日手握重权掌握人命生死之时，会真的忍住杀心吗？
苏无叶嘟囔：“老好人，不信……”
“我虽修仁道，却不代表我本性仁善，只是北离需要一个仁道的皇帝。”
苏无叶沉默，感受萧崇内力在体内四处游走，缓解他痛楚，“政治我不懂，但至少你是个好哥哥。”
萧崇这回是真心笑了。
也只有苏无叶会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也罢，就让他当好哥哥当到底。
临走时，萧崇又赠苏无叶一本秘籍。
“你既然接受了罗刹堂的邪术，那么这本你应该也能上手。”
苏无叶捧着秘籍发呆。
萧崇拍了拍少年脑袋，“假若蜀南也无人能治好你，无叶，这本秘籍可做你另一条路，若你不喜欢，就当二哥从未送过这本秘籍，烧了便是。”
苏无叶：“……我谢谢您勒。”
这特么啥秘籍，他是那种人吗？！
光天化日！没想到你是这种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