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做了个甜美的梦。

  梦里的她,不是教廷的圣女,不必背负关系着世界存亡的预言,更不用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

  她的母亲带着她离开了贫民窟,开启了新的生活。

  这生活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拮据。可邻居们非常友善,屋子干净又温馨,偶尔还能喝上鲜美的肉汤。

  最重要的是——

  放学后,一推开家门,她就能望见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听见一声情真意切的呼唤。

  ——“索菲娅,欢迎回来。”

  少女缓缓的睁开眸子。

  潺潺的溪流声混杂着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唤醒了她的感知。索菲娅的瞳孔映出了身体侧上方的画面:

  不知何时坐到树下的兵器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柔顺的发上落了细碎的光点,勾勒出参差不齐的树影。

  发的黑,日光的灿金,与叶的碧绿交织,显得格外壮丽,减轻了他身上的冷肃之气。

  “索菲娅。”

  兵器伸出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珠:“你哭了。”

  “……诶?”

  少女微怔,随即扬起唇角,语调温和的解释道:“只是梦见了过于美好的场景而已。”

  她不愿吐露心声,兵器却不肯接受这轻描淡写的、充满敷衍和疏离的说辞。

  图尔斯盯着她,蹙了下眉。

  “……”

  索菲娅抿了抿唇:“好吧。”

  “我出生于贫民窟,一个和教廷截然相反的地方。它狭窄、脏乱,没有任何的秩序或道德可言,挤压着每个人的生存空间——但母亲把我保护得很好。”

  “有人在离我一墙之隔的垃圾堆里为了发霉的面包而进行生死搏斗时,我一无所觉的等着母亲回家。”

  “当初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一副精疲力竭的劳累模样的她,会在说出‘带索菲娅离开’的瞬间变得神采奕奕,仿佛这个承诺支撑起了她的人生。”

  “……后来,我明白了。”

  少女望着蓝白相间的天空,精致无暇的五官上浮现出了图尔斯从未体验过的——真挚到极点的——温柔。宛如悠悠掉至湖面,引起涟漪的叶片。

  一圈,两圈,三圈……

  这涟漪荡进了图尔斯的胸腔,激发了一种朦胧且青涩,却足以迷惑大脑的心跳。

  “我梦见了母亲。”

  索菲娅弯下了眼眸,那片湛蓝明净似琥珀,分外动人:“——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对我说‘欢迎回来’的母亲。她在笑,笑得特别漂亮。”

  “……真好啊。”

  “我又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了。”

  教廷里没有人谈论过索菲娅的母亲,大家都默认她是被教皇捡回来的孤儿,再联系上这段话……

  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了。

  图尔斯沉默了片刻。

  作为兵器,他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也不会为某个悲剧动容。他感到些许的难受——为少女的眼泪。

  透明的,又苦又咸,径直穿透了他的外壳,滴到他最柔软的一角,自顾自的生根、发芽,从内至外,扎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不喜欢索菲娅流泪。

  古勒村的冬日很和煦,没有呼啸的寒风,没有光秃秃的枝桠,没有铺满天地的皑皑白雪。它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处处是生机。

  图尔斯看向索菲娅。

  少女正在回收用于调控温度的卷轴,白皙的手指磨砂着深褐色的羊皮纸,透着鲜明的美感。

  她的睫毛垂着,像是薄薄的羽翼。

  “索菲娅。”兵器道。

  索菲娅停下动作,困惑的“嗯”了一声,再偏了下头,撞上他那蒙了层阴影般荒芜的暗红色眸子。

  他抬起手臂,轻轻的摸了摸少女的长发。

  “新的一天,早安。”

  “……”

  索菲娅回过神来,露出了一抹令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的灿烂笑容:“嗯,早安。”

  “新的一天,也要加油才行。”

  ※

  【亲爱的赫士列特阁下:

  早上好。

  我们的旅程一切顺利,暂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第一个委托也快解决了。

  祝您身体健康。

  您的养女

  世界树历570年1月28日】

  当着兵器的面写完小报告并且寄出去后,索菲娅便领着兵器回到隔离区,打算为病人们复诊。

  在钞能力——即卷轴轰炸——的作用下,病人们的状况大幅度好转,之前半死不活的患者也能跟别人闲聊几句了。

  隔离区的氛围前所未有的好。

  索菲娅放心了不少。

  她用古语写下“病情分析”四个字,再将它推向患病的村民——金色的魔纹转动。

  一行行字迹显现于空中。

  体温、血管情况、各个组织的运作……大大小小的信息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示在索菲娅眼前。

  诺里斯·莱文不由得站直了身子。

  他的“病情分析”,只能检测出极其表面的东西,比如体温、面色或者伤口化脓程度。

  患者体内的状态,他一直糊里糊涂。

  而这位大人的“病情分析”,不仅检查得事无巨细,甚至列出了最恰当的治疗方向。

  ——这就是天赋的差距吗。

  诺里斯注视着索菲娅温声安慰病人的姿态,和悬浮于空中的金色古语,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

  ——罢了。

  安心当个向导就好。

  反正他的天赋在“剑术”上,比不过正经的医生是理所当然的……他又不是能多重发展的天选之子。

  索菲娅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的复查。

  这次的工作要轻松得多。患者们体内的病菌都没有变异,目测能在三天内彻底清除。

  她已经望见胜利的曙光了。

  不过。

  有一点让她非常在意。

  每一顶帐篷内,都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各色的花,与几株杂草。红绿交杂,格外喜人。

  普通人不会怀疑这瓶植物有问题。

  可她是学医的——

  世界树历540年,也就是30年前。

  大陆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刺杀事件:年仅46岁,且身体健壮的人族君主在大臣们的目光下,突然死于王座上,造成了剧烈的恐慌。

  凶手是谁?杀人方式是什么?

  凶手什么时候下的手?

  ——没有人知道。

  直到教廷和贤者出面,请动了世界树,众人才了解到:有一种草,名为“暗蜂”,看似与正常的草无异,实际上具有剧毒。

  触发毒性的条件也很苛刻:中毒者必须闻三天它的气味,再口服。

  如果没有闻够三天,是不会有事的。

  此消息一出,全大陆哗然。王公贵族们马不停蹄的斩除了室内外的杂草,唯恐成为第二个被“暗蜂”毒害的倒霉蛋,早早的下了地狱。

  诺里斯·莱文是村医,应该听说过著名的“暗蜂草”事件,为什么……

  帮最后一个病人检查完身体后,索菲娅试探性的走到花瓶旁,摸了摸娇嫩的花瓣。

  “莱文先生肯定每天都有更换鲜花吧?”

  诺里斯瞥了下她的手,耷拉着眼皮,不咸不淡的回答:“嗯。鲜花可以使人心情放松。”

  “确实。”

  索菲娅弯了弯眸,笑吟吟的写下“解析”两个字,拍向了平平无奇的杂草。

  ——魔纹流转。

  新的文字显现到空中。

  【品种:暗蜂草

  特征:头部尖,尾端宽阔,生存能力强

  效果:等身体被它的气体浸没,再口服,即可在5小时内死亡】

  “……”

  索菲娅放下手,收敛了笑意。

  她按住图尔斯的腕部,和态度从容而平静的诺里斯·莱文对视,澄澈的蓝眸里寻不到丝毫的阴霾。

  “先生,您想在哪里谈?”

  没有治疗天赋的人看不懂关于暗蜂草的介绍——只字不提的索菲娅为诺里斯留足了后路。

  诺里斯低下头,闭了闭眼睛。

  ——“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