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花,青绿鲜嫩的草,自由自在的风,水天一色的晚霞……所有的景物都被黑暗吞噬。

  诺里斯体会到了寒冷、疼痛与恐惧——

  这就是你死前的感知吗。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诊所的书桌上,胳膊下压着一本厚得能当板砖使的医书。

  窗外阳光正盛,照亮了他茫然的面容。

  ——“咯吱。”

  有人推开了门。

  步入房内的瘦弱男孩有着一头卷卷的短发,浅褐色的眸子清澈极了,像是碧叶上的露珠。

  他望着怔然的诺里斯,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中午好,父亲。”男孩的脸颊长了些雀斑,却不会损坏他的形象,反而为他添了几分纯朴和可爱。

  “您又睡着了吗?”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跟大人似的叮嘱道:“会生病的。明明是医生,为什么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呢?”

  ……本。

  诺里斯张了张嘴,又被泪意堵住了咽喉,没办法发声。堆积在他的胸腔内的负面情绪集体爆发,塞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痛苦不堪。

  瘟疫诞生以来,他总是很忙。

  忙着配药,忙着安抚病人,忙着向外界求助……忙得没有时间去伤感、缅怀或清理思绪。

  于是他产生了一个错觉:自己不会因为本的离世而颓废,不会悲伤得难以自制,不会流连于过往、放弃前行。

  ——直到再一次看见活蹦乱跳的本。

  诺里斯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他的心脏仿佛被扔进荒野,遭到了群狼的撕咬,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男人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本身前,抱住了他。

  左膝盖抵着的地板是冰凉的,怀里的男孩是温暖的。温度的差距令诺里斯恍惚——

  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他在第一缕阳光投下大地的同时将本的尸体放进了焚化炉。

  尸体是如此的冷,冻住了他的感官。

  火焰是如此的热,烫伤了他的泪腺——他近乎呆滞的注视着火炉,看着男孩的尸体一点一点的化为灰烬。

  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父亲?”本轻声问,“怎么了?”

  “我做了个噩梦。”

  诺里斯半跪着,栗色的发丝摩擦着男孩的耳廓,眼眸看向门外那生机勃勃的草原,泪光闪烁:“梦里的你生病了。为了结束你的疼痛,我喂你喝下了毒药。”

  ——“我梦见自己失去了你。”

  “没关系的。”男孩的语调含着轻快的笑意,白嫩的手掌安抚性的拍了拍诺里斯的背脊,“我在这里呀。噩梦而已,醒来就好了。”

  “……嗯。”

  ——永远不醒就好了。

  诺里斯垂下眼帘,感受着男孩的体温,红彤彤的眼睛弯着,笑得半是苦涩半是释然。

  “醒来就好了。”他道。

  ——长眠就好了。

  但是。

  诺里斯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呼吸,唇瓣张张合合,犹豫了半晌,才低声询问。

  “如果——”

  “只是如果。”

  “如果我真的做出了梦里的行为,你会……”男人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你会恨我吗?”

  他问得极其艰涩。

  虽然非常迫切的想要得到答案,可一旦听见“会”字,他便落入了深渊,全身都被暗无天日的阴冷缠住——即使这个回答无比正常。

  本歪了歪头,卷发微动。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父亲可以给我刻一只新的木雕鸟吗?”他透澈的眸子里含着期待,似乎完全没有把诺里斯的噩梦当回事,也看不出诺里斯的焦虑。

  ——诺里斯只能压住急躁,拿出抽屉中的木块和刻刀,快速的削下一个又一个的木片。

  男人躁动不安,手里的动作越发随意,做出的成品自然粗糙不已,毫无往常的精致。

  他把木雕递给本,然后静待答案。

  清秀可爱的男孩紧紧的抱住这只粗糙的木雕鸟,爱不释手的摸了摸它的头,再与诺里斯对视。

  ——“我原谅您了。”

  ……什么?

  在诺里斯愕然的表情下,本眉眼弯弯的说道:“没办法减缓我的病情也好,骗我喝下毒药也好……只要您还愿意为我做木雕,我就不会恨您。”

  “我知道的,您已经很努力了。”

  ——“醒来吧。”

  “我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变过噢。”男孩抱着心爱的玩具,弯下了腰,“一直以来,辛苦您了。”

  ——“谢谢,父亲。”

  “我不会再痛了。”

  灿金色的阳光、摆满了病历本的书架、门外的原野与悠哉游哉的动物……皆化为了虚影。

  本站直身子,又冲他笑了一下。

  ——“再见啦。”

  诺里斯猛地睁开眼,望见了代表治愈类魔法的金色光辉和绮丽至极的夕阳。

  他身上的伤口在快速的愈合——

  “莱文先生,您见到他了吗?”少女问。

  诺里斯靠着墓碑,看着与风同舞的花海,微微勾起唇角,温柔的“嗯”了一声。

  “那孩子说——‘已经不会再痛了’。”他仰起头,栗色的发轻轻晃动,残留在眼角的泪珠沿着凸起的血管,砸到冰冷的石碑上。

  “再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