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根茎上的伤日渐愈合。

  为了防止她再被石头压倒,图尔斯给她做了个小栅栏,挡住了对她而言十分危险的小型物体。

  天空与大地始终如一的死板,风里夹着血腥味。

  这片大陆分明毫无变化,却因为花的存在,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天空从沉闷的死海化为凤凰的羽翼,红得热烈,映射着花身的白、花蕊的蓝。

  干枯的大地体现出了花的娇嫩、鲜艳。

  世间的万物都在她的面前黯然失色,只能作为她的陪衬,一起塑造熠熠生辉的场景。

  只要看着她——

  看着这朵清雅至极的花,图尔斯便满腔的暖意,全然不见过往的冰冷或锐利。

  他想:幸好提前清剿了魔物。

  那群粗鲁的、丑态毕露的东西,肯定会吓坏——甚至踩踏——这朵脆弱的花。

  没有魔物,没有意义不明的吼叫,没有随处可见的烂肉……这样很好。

  很适合一朵花成长。

  虽然天空中寻不到阳光、土地里挖不到清水,空气也不够干净,但……

  ——她盛放着。

  无忧无虑的、尽态极妍的盛放着。

  这糟糕透顶的居住环境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她坚定的、韧性十足的长成了最好的模样。

  世界安静极了。

  被图尔斯命名为“索菲娅”的白色花卉舒展开枝叶,垂到沙石上,一言不发的望着天空。

  她的美依旧毋庸置疑,却少了几分生气。

  “……今天,天上的云也没有变啊。”

  索菲娅收回视线,戳了戳四周的小栅栏,语气轻松:“果然,只有掉叶子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时间的转动……听说花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生物。”

  “叶子掉光的话,我会死吗?”

  图尔斯看向她。

  花卉和栅栏之间,落了些枯黄的叶片,与索菲娅身上的白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叶愈来愈少,枯叶愈来愈多。

  原本开得极盛的花朵,显出了颓势,根茎隐约泛起了黄,蔓延进暗红色的泥土内。

  ——她在凋零。

  和这枯燥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烂漫色彩,终于走向了衰败。她留下的,将会是更加真切、更加深厚的乏味与图尔斯从未体验过的孤独。

  面临着称得上“危机”的事态,少年异常的冷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索菲娅是脆弱的。

  剑判断道:因为过于脆弱,她抵抗不住时间的洪流,承受不了日复一日的千篇一律,只能顺应生死循环,平淡的逝去。

  所以……

  图尔斯轻轻的摸了摸绒毛般柔软的花瓣,暗红色的瞳孔里映出了纷杂的线条——

  他的指尖闪过一道极其细微的黑。

  生命线、死亡线、羁绊线……能捕捉到所有无形之物的剑面不改色的借着摸花瓣的动作,斩断了索菲娅的死亡,改写了她的命运。

  这种违逆自然、破坏法则的行为,被他做得轻描淡写,就像眨眼一样简单。

  “你不会死。”图尔斯回答。

  他放下手,捡起地上的一片枯叶,心不在焉的观察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到了索菲娅旁边。

  枯叶和白叶交相辉映,染着飘渺的红沙。

  “花是长生种。”少年陈述道。

  “……是吗?”索菲娅晃了晃层层叠叠的花瓣,然后略感纠结的抬起慢慢老化的枝叶,试图以不知道从哪来的认知反驳图尔斯——

  娇嫩的叶片映入她的眼帘。

  索菲娅怔住。

  “我记得……”她举起一片白叶,细细的端详,“——我记得这片叶子已经泛黄了。”

  “……奇怪。”

  她左看右看,诧异的发现自己的根茎、枝叶、花瓣都恢复成了最有生机的姿态,娇翠欲滴。

  “这……”

  索菲娅忍不住揪了揪叶子:“会疼。不是梦?”

  她仰起头,恰好撞上图尔斯的目光。

  少年的脸上很少有表情。

  他的冷淡不高雅,不清冷,是纯粹的死寂,透着阴郁和漠然,令人避之不及。

  可此时,他竟然在笑。

  微微的勾起唇角,弯下了红眸——这笑意与温柔不沾边,更谈不上阳光。

  他像是一头吞食了猎物后,懒洋洋的、心满意足的舔着血淋淋的爪子的野兽,带着天真而原始的残忍,看得人心底发凉。

  “我说了——”

  图尔斯笑道:“花是长生种。”

  索菲娅又怔了怔。

  她迟钝的打量着四周: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经年不变的气候,一动不动的云,漫天的风沙,混杂在风中的血腥味……

  “……是吗。”她无意识的呢喃。

  ——长生种。

  索菲娅的枝叶缠绕上栅栏,蓝色的花蕊随着风摆动,纯白色的花瓣互相摩擦,发出轻响。

  她侧头,盯着跟自己高度相同的栅栏。

  ……被困住了。

  ——她被困于铺天盖地的红色里。

  ※

  索菲娅的话变少了。

  这朵努力的寻找着乐趣,总是用独特的视角解读万物的花,似乎放弃了这徒劳无功、毫无意义的执着。

  她的新爱好是睡觉。

  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几个小时,或者几天——花没有刻意去记,也记不清,毕竟这个世界不分昼夜。

  每次醒来,都可以看见昏暗的红色天空。

  风沙不知疲倦,大地上找不到绿草,星月失去了踪影,照亮世间的光晕来自大陆正面。

  “早安。”

  花的语调温和如初。

  她想要冲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剑打招呼,睡成浆糊的思绪却猛地卡壳——剑的名字是什么?

  这便是大脑生锈的感觉吗……

  继续活着,锈迹会越来越多吧?说不定整个脑子都会烂掉,连自身的存在都无法分辨。

  索菲娅沉默着,收拢了瓣叶。

  她瞥了眼亘古不变的天空。烦躁、厌弃、恶心……种种负面情绪使她挪开了视线,专注于图尔斯。

  至少,剑是活的。

  少年坐在她的右侧,乌黑的发丝被世界染了层朦胧的红,荒芜的眼眸内倒映着她的身影。

  “早安,索菲娅。”

  剑说着,轻轻的摸了摸她的白叶子。

  ……冰凉的温度。

  索菲娅习惯性的缠绕住图尔斯的指尖,注视着少年唇角微扬的模样,垂下了其余的枝叶。

  “我诞生前的世界是怎样的?”花问。

  “和现在一样。”图尔斯道。

  ——她该猜到的。

  这幅图景,从未变过。她诞生前是这样,她诞生后亦是这样——往后的数百上千年,她都得待在暗无天日的红色内。

  “……”

  索菲娅突然收回了与图尔斯的手指相触的叶子,缩成一团,恹恹的说:“我困了。”

  “下次见。”

  她萎靡不振的耷拉着,流露出几分沮丧。

  图尔斯蜷起残留着她的温度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晚安……下次见。”

  花再次陷入沉眠。

  她有时能想起剑的名字,有时想不起,问候语便分为了两种——带名字的,不带名字的。

  每次苏醒,不超过5分钟,就会困倦。

  她越来越寡言,不怎么爱说废话的图尔斯则尽力的构思着新话题,盼望着延长她的活动时间。

  但剑不擅长聊天。

  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聊的——景物?一成不变。过往?只有杀戮。未来?灰暗无光。

  他总不能跟娇嫩的花谈屠杀大陆的经历。

  于是——

  看着又一次在聊天中途睡着的纯白色花朵,图尔斯抿起唇,小心翼翼的替她理了理枝叶,收了声。

  ……索菲娅。

  少年的眸子里光影明灭。

  即使被斩断了死亡线,她仍然在凋零。

  作为世界上唯一的烂漫色彩,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雅致且动人的美感,宛如戏水的天鹅。

  可是,她不再开心了。

  ——她的灵魂快死掉了。

  与他对话的,不是“索菲娅”这个个体,而是为了遮掩心里的疲惫、绝望,被推出来安抚他的温柔。

  他回忆着花朵说话时的语调——

  柔软的,不疾不徐的,仿若经过训练后的标准模板,每一个尾音都符合设定。

  图尔斯半阖眼帘,盯着栅栏下方的红土。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他的目光微移,落到亭亭玉立的、精致得堪比艺术品的白色花卉上——就算不再富有朝气,不再热爱生活,不再言笑晏晏……她活着就好。

  永恒的陪伴。

  这就是他要的。

  一想到索菲娅枯萎的场景,剑便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清除了心脏处翻涌的怜爱。

  ——他要她活着,不论是以何种姿态。

  直到——

  从梦里苏醒的花望着晦涩的、一如既往的、毫无变化的红色天空,用枝叶捂住花瓣,低低的啜泣起来。

  “为什么……”

  她的嗓音沙哑又细嫩,听着十分娇弱。

  “图尔斯——”

  索菲娅软软的攀附到图尔斯身上,枝叶缠绕着他白皙的手指,花蕊触及他的小臂。

  “你说过,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剑对不对?”

  花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样的呼唤,曾无数次的击溃他的防线,让他日思夜梦。

  如今,她再次呼唤他,含着无法忽视的希冀。

  “图尔斯。”

  “——杀了我吧。”

  花请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