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斯愣住了。

  在破坏与杀戮的本能下,他按捺着内心的霸道或急躁,耐心的、笨拙的学着去保护一朵花。

  除了花,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毫无差别。

  所有的事物皆是无趣至极的红色版图中的一块,不管外表如何,功效如何,他都没有深度挖掘的想法。

  “图尔斯,你一直在守着我吗?”

  “嗯。”

  “不去别的地方看看吗?你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自由活动——说不定能发现第三个生命体!”

  “不去。我有你就够了。”

  ——这是剑和花的某一次对话。

  剑是忠诚的。

  他的眼里映出了一朵独一无二的、清新漂亮的花,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不会被别的事物吸引。

  即使某一天,那片红得沉闷的天空上,浮现出星星、月亮、太阳等近乎神迹的景物,图尔斯亦舍不得把视线从花的身上挪开。

  他曾经是窃喜的——

  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只有他与花。

  这种情形,最适合培养感情了。谁都诱惑不了索菲娅,谁都干扰不了他——比起沉浸于精彩纷呈的繁华世界,备受瞩目的教廷圣女,如今的索菲娅,简直像梦一样贴合他的心意。

  只倾听他的声音,只装下他的身影。

  在他最熟悉的红色空间内,他陪着无法行走、不会枯萎的白色花卉,享受着时光的流逝。

  一天,两天,三天……

  世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这是当然的,世界不需要改变,因为一切的改变都无意义。

  暗色的天空,旋转的风沙,血迹斑斑的泥土……图尔斯向来不对世界抱有期待,认为世界丑陋而无聊,自然不会创造出新的事物。

  于是,在不存在希望的土壤上,花抑制不住的落下了眼泪,哀求图尔斯帮助自己解脱。

  她的泪水钻出花瓣,沿着碧绿的枝叶、粗细适宜的根茎,砸到红色的沙石中。

  沙石吞没了泪珠,显出一丝湿润感。

  图尔斯低着头,单膝点地,半跪在她的身前,轻轻的擦去了她的眼泪,指尖划过柔嫩的花瓣。

  听见花的请求前,图尔斯设想过很多次索菲娅被孤独与枯燥压垮的画面——歇斯底里?试图将自己的根茎拔出大地?向他发火?

  每一次的设想,都会刺痛他的心脏。

  可他不曾后悔,不曾动摇。

  作为一柄剑,图尔斯从不回望被斩断的东西,决绝而冷酷的前进着——直到索菲娅拿枝叶缠绕住他的手臂,啜泣着唤出了他的名字。

  ——“杀了我吧。”

  花如是说道。

  ——那是剑第一次盼望没有听见“图尔斯”三个字。

  清雅的花感受到“脸颊”被抚摸的触感,抬起湿漉漉的花瓣,看向半跪于身前的黑发少年。

  “索菲娅。”

  少年道:“我确实是最锋利的剑。斩杀过魔物,劈开过天空,砍出过天堑——我的剑尖能不假思索的指向大部分的事物。”

  “剩下的,全是你。”

  “索菲娅。”图尔斯的声线清冽,语气温和,吐出的话语却一点一点的把濒临深渊的花推了下去,“我不会杀你。”

  “……”

  索菲娅沉默了。

  她不再哭泣,只是慢慢的收拢了枝叶,闭合了花瓣,表现出了抗拒一切的姿态。

  图尔斯迟疑半晌,拨了下她的枝叶。

  没有预料中的反抗或愤怒,这朵纯白色的花任由图尔斯拨开自己的叶子,随着他的力道摔向地面,又在触碰泥土的前一瞬被少年接住。

  “……索菲娅?”

  品性温柔的花没有给出回应。

  她的心扉,已经和清丽的瓣叶一起收拢、关上了。就算呼唤她的是世界上唯一的同伴,她也提不起情绪去搭理,宛如沉入了深海。

  所有的感知都被海水隔离,朦胧极了。

  索菲娅渐渐的进入了长眠。

  看着手中那软绵绵的枝叶,图尔斯垂下细密的眼睫,松开了手,将它放回地上。

  “……晚安。”

  少年望着红如血的天空,低声道。

  ※

  索菲娅开始偷偷的用柔软的枝叶撞栅栏,扯根茎,揪花瓣,力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这些全是无用功。

  受伤的部位会痊愈,即便把身体折腾得奄奄一息,下一秒又会恢复如初。

  她的血是晶莹剔透的绿。

  自从她放弃向图尔斯求助,变着花样的拆叶子、折根茎,这剔透的绿就经常混合着同样剔透的泪珠,啪嗒啪嗒的往地上掉。

  图尔斯拦不住。

  花狡猾的以一句——“不想被我怨恨就走开!”——堵死了他的前路,令他束手无策。

  他见过生不如死的存在。

  魔物们虽然没有理智,但保有痛感。它们终日吼叫着,那不是为了宣战,而是在哀嚎。

  如果图尔斯砍残了某个魔物,它就会被其他的魔物围住,生吞活剥,吼叫声变得又尖又利,仿佛替世界唱的哀歌。

  常年与魔物厮杀,不懂人心的剑一声不吭的注视着在绝望中挣扎的白色花卉,红眸里多了些茫然和懊悔,手指不停的转换着形态——

  要杀掉索菲娅吗?

  他可以斩断死亡,自然可以再一次违背法则,抹除花的生命,使她得以解脱。

  然而……

  这是索菲娅啊。

  是他的启明星,是这个丑陋世界的唯一烂漫,是含着甜滋滋的笑意,告诉他“既然都是异类,正好互相依偎”的索菲娅。

  是汇聚了他的目光,他的忠诚,他的喜爱,得到了他屈指可数的温顺,被他列为“庇护者”的索菲娅。

  “……为什么。”

  图尔斯将化为利刃的左手藏到背后,嗓子有点哑,说得缓慢而艰涩,饱含困惑:“为什么不肯活下去?这个世界,包括我,真的这么糟糕吗?”

  花一怔,停下了动作。

  她的根茎歪歪的,渗出剔透的绿液,却不会再惊慌失措的喊着“长不正了”——她维持着枝节纠缠、白叶零落的狼狈模样,动了动花瓣。

  “你觉得,世界上有‘神明’吗?”

  索菲娅顿了顿,嘲讽道:“有的话,他肯定非常厌恶我,才会把我扔到这里,封住我的双脚,强迫我成为井底之蛙——最后给予我永生。”

  “图尔斯,你很好。”她的语调稍微放柔,掺杂了慨叹,“……但我不适合当长生种。”

  “我对世界的爱早就被时间消磨完了,继续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朵充满怨恨的花吧。”索菲娅的瓣叶上又落下了泪珠,掉进剔透的绿血里,“——我不喜欢这样的花。”

  “我不想屈服于命运,被改写成残次品。”

  “图尔斯。”

  她看着世间最锋利的剑,用与上次的哭腔截然相反的平静语气,重复道:“杀了我吧。”

  “拜托了,再帮我一次吧。”

  图尔斯垂着脑袋,伸出了早已化为利刃的左手,停在索菲娅的根茎前——

  他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无数条线。

  破坏什么,杀死什么,消灭什么……这明明是他最擅长的事,此刻却让他心神不定。

  剑刃微不可见的颤抖着。

  一种再普通不过,每一个种族,每一个动物都拥有的,诞生自泪腺的液体盈满了他的眼眶,遮挡了他的视线——图尔斯反射性的后撤了剑刃,唯恐擦到索菲娅。

  他的泪水沿着俊秀的脸颊,滑至下巴。

  “啪嗒。”

  滴到了花的枝叶上。

  花微仰头,望见了他的表情。

  少年的眼睫上沾了水光,减轻了瞳孔的空洞感,给他添了几分生气,衬得他的五官越发精致。

  他的唇瓣轻抿着,乌黑的碎发投影进血色的眸子内,掀起了若隐若现的浮光,宛如海市蜃楼,看不真切,神秘而惑人。

  图尔斯的神色十分淡,染着长年累月下的漠然。他似乎连哭泣都不明白,不适应的眨了下眼睛,泪珠霎时滚出眼眶。

  “啪嗒”,“啪嗒”,“啪嗒”……

  索菲娅不由自主的梳理了错乱的枝叶,然后缠绕着他处于人形的右臂,依偎到他身上。

  纯白的花瓣贴着他的胸膛,清香钻入他的鼻腔。

  图尔斯的手臂、大腿都沾了索菲娅的血,攀附着他的花看起来很破败,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落进他的怀抱,触碰到了花的根茎。

  含着血腥味的风吹动了他浓墨般的黑发,吹得叶片沙沙响,像是花那柔和又悦耳的说话声。

  “动手吧,图尔斯。”花说。

  “……”

  图尔斯拿化为利刃的左手抵住根茎,一丁点一丁点的向前推——再一丁点一丁点的变回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被花折弯的根茎。

  刀刃完全没有对索菲娅造成伤害。

  这件事,他在和索菲娅相遇的第一天做过。

  而这传达的是——

  “我不想伤害你。”

  图尔斯抱住伤痕累累的纯白色花卉,眼泪滴到索菲娅的枝叶上,顺着根茎下滑。

  “所以,我要离开了。”

  ——他是知道的。

  踏上山角的刹那埋下的怀疑,在篝火旁的索菲娅突然昏迷的瞬间生根发芽,协助他理清了真相。

  他完全可以不进幻境——

  但他必须保护索菲娅。

  秉着这一原则,他放任了敌人的阴谋,紧跟着索菲娅,踏入了幻境——属于他的幻境。

  因为外界的魔兽被席琳挡住,他的危机感不够高,预警机制暂时没启动,被敌人误打误撞的骗了一段时间。

  直到——

  “啪嗒。”

  他的眼泪,与被他拥抱住的,真正的索菲娅的泪水同时落下。少女的泪珠是温热的,却烫疼了他的手背。

  他的理智猛地回笼,辨别了虚假的一切。

  如果索菲娅的气息没有萦绕着他,这个拙劣的幻境亦骗不到他——偏偏真正的索菲娅在他的怀里。

  这场梦,是一个个的巧合串联而成的。

  ……真幸运啊。

  要是没有这场梦,他说不定……

  不。

  他一定会私自切断索菲娅的死亡。

  “图尔斯跟我一样。”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爱别人。一起学吧?‘爱’这么复杂的东西,一个人学,肯定学不好。”

  少女溪流般清澈而干净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

  图尔斯抱着姿态华美的花,半跪在暗色的沙石上,望着阴沉的天空,细碎的刘海随着风,扫过溢出些许无奈和释然的眼角。

  ——“爱需要尊重。”

  “索菲娅……我该学着尊重你的选择。”

  天空在下陷,大地成片的消失,风骤然停滞,飞沙走石皆变作灰烬……在世界的崩塌里,图尔斯睁开了暗红色的眼眸。

  “噼啪”燃烧的木柴映入他的眼帘。

  他低下头,看见了紧蹙着眉,睫毛颤动的美丽少女——新的泪珠从少女闭合的眸子内渗出,摔到他的手背上,烫得他曲起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