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的声音不断从沂州内传来。</p>
明动的身躯有些颤抖，他握紧着拳头垂着头，他尽量不让自己去看，他怕忍不住冲进去毁了所有人的心血。</p>
他浑然不知自己体内已是白云翻涌。</p>
大富瞧了眼敲锣打鼓的沂州，由衷笑道：“沂州注定是热闹喜庆的一天。”随后她再瞧向沂州城外。</p>
远在西北的方向有刀气在滚动，几乎淹没了整个陵州，那是有人在兵解。</p>
远在南边的方向有野兽在嘶鸣，惨烈覆及了整个白水湖，那是封印正在被敲碎。</p>
她看不到有书生穿海而过，因为她还没猜透玉如意到底布了多少局去遮掩而后明动的离开，于是她把视线落在了那偏偏如玉的公子身上。</p>
“有请给位来客共赐宴席。”待司礼最后一句话落下。</p>
大富微微一叹：“城外确实非凡悲凉的短短片段。”</p>
轩辕长歌则死死看着明动，眼里神光翻涌，他在考虑要不要趁此去找明动。然而那突然泛起的寒意让他不寒而栗，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已不听使唤。那是来自雪中花的禁锢，他看向那边依旧不动如山的雪中花，他很是不解。</p>
明动仰起头了，眼里充斥着血丝：“你要怎么办。”</p>
“你确实缺少的是时间，我便帮你争取时间。你已经知道我要帮你争取时间，你认为我会怎么做？”玉如意的脸上尽是儒雅，他悠然转身目光柔和的看着明动，似在询问，又似在述说。</p>
“我不清楚。”明动终是松开了捏紧的拳头：“我现在连过程都不想知道。”</p>
这是怎样的颓然，才会说出这样的话。</p>
玉如意的眼神没有变化，他轻轻拍在明动肩头，似安慰，又似在拿东西。</p>
“小动啊，我说过我有愧于你，而到了最后我仍要算计一次，有些对不起了。”玉如意的手轻轻按下。</p>
明动的心莫名一颤，他感觉体内的某个东西在与他分离，他张开了口，开始喘起了粗气。因为那个东西是小圆，他一直藏在深处的小圆。</p>
“我来回答你的疑惑。”玉如意的青丝开始飞舞，一股不属于他又属于他的气机正远远不断从明动体内往他身上涌去。</p>
“关于白沧为何宁愿毁一具本傀也要偷袭你，确实是我指使的。”玉如意的神色渐渐平淡：“因为他是纯粹的神傀，因为他对先天之灵的感知太敏锐了。敏锐的道我也要他帮忙。而我.....”</p>
玉如意的身上开始涌当着芳华，那是属于天启花的芳华，那是属于明动的芳华，却被他夺了过来：“而我要的就是让他与小圆建立桥梁，如此我才能轻松的取回来。”</p>
“我不是修者，若你不愿意，我拿你没辙。但此事并不会看你愿不愿意，因为只有这么做才有一丝机会。所以我必须借白沧，借修者之手，才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p>
“小圆是天启花，那他是我的东西，这个说法并不为过吧。”玉如意仰起头看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明动脸上的反抗之色，轻轻的摇了下头：“小动，你反抗不了的，关于小圆，打她一开始与你在一起，我就开始布局。算算时间至少有十七年了，而你真正开始接触小圆，不过只有三年。三年如何能与十七年比呢？”</p>
玉如意从明动肩上松开了手，而他手心已多一片白云缭绕的叶子。</p>
“你见我黑了头，红了脸，开始变得年轻。你以为我是回光返照。对，却不尽然。”玉如意缓缓托起那片叶子：“我取回自己的东西当然会变得年轻，更何况还是小动你温养过后的小圆。”</p>
明动痛苦的弓起了腰，那是古柔相连被剥夺的疼痛，他下意识抬起了手却发现浑身无力，而这无力不致命，却伤神。他眼里的神光渐渐熄灭。</p>
“你可能也好奇，为什么你的一些小事我都了如指掌。”那片叶子在玉如意温柔的掌心里开始融化：“当然是小圆与我说的。她啊，还跟我说你与古柔生了四个月的闷气。她还小，她那清楚有什么闷气值得生四个月呢？”</p>
明动强忍着不适咬牙去抓小圆，却发现身体已不是无力，而是动弹不得。他想起了明风的那些话，他开始恍然，他开始释然，他的双眸慢慢变得死寂。</p>
“有些事总得去面对，而这些事并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所以你不用逃避。”那片叶子渐渐变成了雪花状。</p>
“从我沾到雪的时候已经入局了吗？”明动的声音有些沙哑。</p>
“总算说话，便是好事。证明你仍在思考。”玉如意扬起了手，小圆化成的雪花登时融入天地间，与雪中花的雪不分彼此。</p>
“至于何时入局。我可以告诉你，当你决定去祖地的时候就已经入局了。又或者说当你出村的那一刻你已经在局中。现在的你还避不掉，你只能被潮水推着走。”玉如意负起了手：“我并不怕你想不开，因为你已经见过果木林，不是吗？”</p>
远方修者见得突然下大的雪，不由露出警惕的眼神，同时纷纷避让这漫天的大雪。</p>
然而这雪岂是落在沂州城外，整个世间以及周围的海都有纷扬的雪在落下，无处躲避，只能选择硬抗。</p>
修者们的嘴唇渐渐的乌黑，而令修者的庆幸的是只有寒意，没有杀意。于是他们开始茫然，开始不解，开始手足无措，开始沉思今个儿是不是真该来沂州。</p>
但他们终究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来杀人，他们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就算雪一直下又如何，莫非真能冻住整个世间？</p>
大富看着一切，待眼前被白色遮掩，她笑叹了一句：“果然如此。”</p>
轩辕长歌看着城外身影逐渐消失的明动，皱起眉头：“什么果然如此。”</p>
大富负起了手：“简单来说，玉公子留了天启花的一力存在了明动体内。现在将这力取出来给雪中花悟道。如此雪中花便能在短时间内达到那个境界。而幸好我们没有下去。不然真就毁了十人的心血。”</p>
轩辕长歌只能疑惑。</p>
“关于如何将明动送走，我一直没有明确的头绪，也最多认为玉公子会联合明风，雪中花，天南意三人之力强行将明动送出去，现在看来打错特错。我也一直奇怪明动为何会突然先天之灵化，现在也终于有了结论。”大富的眼眸深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这不属于她的功法，而是她已被大雪而染。</p>
“与其说是明动在温养天启花，不如是天启花在温养明动。玉如意用天启花替明动开了先天之灵的窍，所以明动先天之灵化是迟早的事儿。而非突然之事。”大富的语气是藏不住的佩服。</p>
轩辕长歌闻言一惊：“意思说玉如意是料到有今日之事，才让明动与小圆一起？”</p>
“有这个原因。不管是荒漠还是云海关于明动的修炼以及天启花的变换都在玉如意的掌控之中。我佩服的是玉公子并非修者，却能把修者的修炼也算进去。”大富再由衷一赞：“难怪有一句话叫做，玉公子不死，世间便不敢动。”</p>
轩辕长歌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急忙甩了下脑袋。</p>
这时大富又说道：“荒漠的事轩辕公子一想便明。而云海就稍微复杂。玉如意在云海布得局有三个，如果严格点应该是两个。第一，借天启花重生的契机让明动成为先天之灵。至于如何做的，明动曾跟我提及过生死二气，我想应该是这个。明动以二气与天启花相连，天启花得到的好处，明动也能得到。而天启花以云海的先天之灵重塑，那明动就会占得这个便宜，如此就是借先天之灵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的身体。”</p>
“第二，让天启花重生且拥有另一个身躯，这个躯体即是云海之心。如此就算今日天启花因雪中花破镜消亡，也会给明动留一个念想，尽管这个念想兴许差强人意，但有总比没有。”</p>
对于第二句，轩辕长歌陷入了思索，什么叫念想，莫非小圆要死？而死了那怎会有念想。如果他有曾听到商天行对明动说的话，就不会有此疑惑。</p>
大富继续解释：“最后便是重点。明动现在已算是半个先天之灵，他就已能像先天之灵化形在天地间。而雪中花不用说，本是先天之灵，这些落在世间各处的雪就可以当做是雪中花。而轩辕公子应该知道先天之灵有吞噬一说，而按照这个说法，明动的先天之灵与雪中花的先天之灵必有一战。”</p>
轩辕长歌凝目：“但明动还做不到先天之灵的化形，他如何在天地间与雪中花一战，还有一战这词未免....”</p>
大富道：“我还没说完。”</p>
轩辕长歌闭嘴。</p>
“但如今雪中花以天启花破道，而明动的先天之灵亦是得益于天启花。所以两人在本质上都属于天启花，不知这一点你能否理解？”</p>
“当然不能理解。”轩辕长歌摇头。</p>
大富也未多作解释：“简而言之就像那没有天启丹的天启花得到云海之心后却能与明动共存一体一样。”</p>
虽有些绕口，但轩辕长歌听明白了：“天启花就像桥，一边连湿地，一边连沼泽。湿地是云海的先天之灵，沼泽就是雪的先天之灵？”</p>
“差不多这个意思。”大富轻轻点头：“所以现在天启花仍是这个作用。不过是将明动的白云和雪中花的雪连在了一起，如此就不会有一战。”</p>
“虽现在看不到多远。但没猜错，整个世间都下起了雪。若将明动混在里面，不仅能将明动不着痕迹的送出去，还可彻底抹去明动的去向。没有人能猜到这一手，更没有人有实力破这一手，几乎无解。还有，明动自己不能化先天之灵，待会他又该如何化先天之灵呢？”</p>
轩辕长歌听出了话意，皱眉道：“莫非不是雪中花强行让明兄先天之灵化吗？”</p>
大富摇头：“是明风。前面明风的话多数落向了世间，而少数则给了明动。是明风用你们那一脉的功法让强行先天之灵话。其实关于这一点，轩辕长歌可以仔细的琢磨，琢磨。”</p>
轩辕长歌会意心道：明风能让明兄先天之灵化，意味着我也可以。若有时候明兄情况危急，我可以让明兄先天之灵化，然后借着先天之灵的缥缈躲过危急，大富的高手意思是这个吗？</p>
想到这里他猛然一震：“那大富高手是怎么看出来的。”</p>
大富听懂了轩辕长歌的言外之意，道：“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这明显是玉公子故意让我看的。”</p>
“故意让你看得？”轩辕长歌挑眉。</p>
大富咧嘴：“万一明动消失个百年千年，至少还有人有线索去找他，看他是死是活。不然万一明动在那里死了千百年还无人知晓还岂不是太可怜了。有时候分明知道被算计了，却还是要去做，我总算明白明动当初这话的意思了。有时候真没拒绝的理由。”</p>
“倒是很有道理。”轩辕长歌托腮。</p>
“就是这个道理。”晏心梦补了一句。</p>
这时轩辕长歌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雪中花可借天启花勘破那个境界，那理应就是无敌的存在，而听你的意思雪中花会死，那岂不是很矛盾。还是说就算勘破那个境界也还是难与整个世间抗衡。”</p>
大富道：“至于能不能与整个世间抗衡我不得而知。不过我能很明确的告诉你，雪中花勘破那个境界的时间不会太久。”</p>
“为何？”</p>
大富道：“最后要么雪中花吞噬天启花，要么天启花吞噬雪中花。而不管谁吞谁，最后都会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若无人理会，最终可能会成为新的先天之灵。但当下四面楚歌，整个世间都盯着雪中花，那有让雪中花安然的道理。”</p>
“而且吞噬的那一瞬间，雪中花的实力肯定急速消退。世间不乏对修炼领悟极深之辈，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何事，亦能很快找到解决的办法。所以不管是因为自己，还是来自外面的压力，勘破那个境界的时间都非常的短暂。所以之前才叹到，非凡的悲凉却是短暂的。”</p>
晏心梦平静的点了下头。</p>
轩辕长歌突然觉得两眼发酸。</p>
“只是至今我都没想明白一个东西。”大富目光灼灼，见轩辕长歌没有吭声，不由愣了下，而后想了下，咧嘴一笑：“别人都看得穿，偏偏落到你这里怎么就看不穿呢。”</p>
轩辕长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是有些心疼明兄的可怜而已。”</p>
“咦。”大富挑眉。</p>
“你继续说你没想明白的东西。”轩辕长歌抚了下衣袖。</p>
大富点点头，道：“玉公子肯定知道我说的情况。那玉公子绝不会让雪中花对世间出手，那怕是短短的一瞬，玉公子都不会允许。而玉公子是会把每一件小事都利用好的人，像这样的大事，他要怎么用呢？绝对不是杀人。”</p>
说完大富在心里补了句：“虽然临死都还想着算计，确实不太好听。但玉公子的为人就是如此。”</p>
玉如意说完轻轻捧起明动的脸颊：“听懂了吗？”</p>
明动麻木的点了下头，而后麻木又道：“商天行跟我说了一些事。”</p>
“我知道。”玉如意温和的一笑，他的双手再次开始变得苍老，不过速度不是很快。不过老兴许是一瞬间的事，兴许就是这场雪落完。</p>
“所以要救的人是谁？”明动声音逐渐沙哑。</p>
“果木林是被佛门救的，但只有三年。而算算时间也快满三年了，所以总要想些办法给果木林续命。众多办法中，以命换命最划算。”玉如意轻抚明动的脸颊，这个动作那个叫花的女子曾经常做。</p>
“小圆会死吗？”明动扯破了喉咙却没有半点声音，他的身子已经被雪花击打的开始涣淡。而小圆是他最后的不甘，他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复，也不知道回复是真是假。</p>
但意难平。</p>
玉如意似乎听到了明动心中的呐喊，慢慢松手：“不会死，但也会成为陌生人。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结果，毕竟在最初的打算里，小圆是要替你死的。但死了太多人了，能活几个算几个把。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小动你会不会认为是我太无能了。”</p>
他很珍惜这短暂的时间，所以他说的很冗长。</p>
明动那微弱的呼吸开始变的平缓，若他的样子还完整，他肯定弯起了嘴角，他突然有些理解在初见商天行，为何商天行会说那所遇到的幻境是送给他的礼物。</p>
那幻境里有小圆，那是他的心心念。</p>
他的心开始复苏，他有了力气，但他只能蠕动着嘴唇，以唇语问道：“那三件事你还没讲。”</p>
索性玉如意看懂了，一边朝明动身后走去，一边念道：“天南烟兵解，齐远侠，以及白水身兽。这三件事不过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p>
话落他走到了明动身后，他取下了那无法被送走的秀刀：“如果你想知道具体的缘由，就像果木林说的一样好好活着。这把刀我帮你留在沂州外，到时你来取就行了。记住一定要来取。”</p>
明动咬牙点了下头，然而此时他那还有牙。</p>
“把这东西带上。”玉如意从腰间取下一块温润的玉佩挂在明动虚晃的脖子上：“最好用不到，如此他才能当个想念。”</p>
做完这些，明动已化作白雪，只留一个由白雪凝成的身体形状。</p>
“我听小圆说你经常做噩梦？”玉如意将手按在白雪之上，他的笑容再次凝聚。</p>
“做噩梦是好事，至少还有念，至少还有想，至少不会麻木。”</p>
“但对不起了，小动。”玉如意松开了手，他身前只剩洋洋散散的白雪，他对着白雪挥了挥手：“我走了。”</p>
他转身看向沂州，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看向沂州之南。那里有一片海，大海西边的山地有一片树林。</p>
算算时间那些书已经开始开花了，会是红色的花吗？</p>
他笑了笑，他确定是红色的花，于是他开始整理了衣衫和仪容，然后信步朝沂州城走去。</p>
他是玉公子，偏偏如玉的公子。</p>
这时雪花开始渐渐落小，视野也逐渐清晰。</p>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落刀，有人在画符，有人在舞剑，有人在捣稀奇古怪的功法，更有人在大笑，但都与他无关。</p>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只剩进沂州与那片树林对望。</p>
若生前是单相思，死后应该会是两相望吧。</p>
当他临近沂州百丈，他扔出从明动那里拿来的秀刀：“天南兄接好了，之后辛苦你了。”</p>
身旁的男子点了下头，刀入手不觉凉，只觉温热，他握着刀开始朝前面走去。</p>
当至沂州五十丈，玉如意摆了摆手：“雪大哥，不用你送我了。我也不送你了，就此别过，下辈子我要做白脸，你去做那令人讨厌的黑脸。”</p>
雪骤停。</p>
远方的汉子爽朗一笑：“那玉公子，黄泉路上见咯。”</p>
话落地上的花和雪同时消失。</p>
世间在无雪中花。</p>
当他临近沂州十丈抬头看去：“两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p>
轩辕长歌和晏心梦下意识埋头看去。</p>
“轩辕公子，小动以后劳烦你多担待了。”</p>
“晏公子，若你相信我这将死之人的话，就去白水湖找一个叫冯雪血的人死缠烂打跟着他。他可以帮你报仇，如果你想报仇的话。”</p>
大富大咧咧一笑，等待着玉公子的交代。</p>
玉如意对着大富微微一笑：“沂州的事麻烦你了。日后还有更麻烦的事麻烦你，你会不会有空。”</p>
大富拱手行礼：“玉公子，当然有空了。”说着她的目光落在远方的修者身上：“还有不是你麻烦我，是我麻烦你了。”</p>
若没有玉公子在前面刨土，她如何去调查那土下的盘根错节呢？那又怎么连根拔起呢？</p>
最后玉如意整理了仪容和衣衫。</p>
之后一位公子入了城，此后再未出城。</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