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老郑在赶车。
这匹马已经跟了他很久,他们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无论是走是停,是奔是踱,老郑只要轻轻拉一下缰绳,马儿就绝不会令他失望。
所以他从来也没有用过马鞭。他也从未失望过。
可是现在他不但紧抓着马鞭,而且挥得很用力。编在一起的柳条一下一下抽打在马身上,打出了一条条骇人的血痕,却也一下一下打在老郑的心上。
“我知道你孙女着急看病。两个时辰内赶到江月亭,这些银子就是你的。”那人只是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在老郑面前挥了挥,然后就带着另一个面色苍白、病病殃殃的人钻到马车里去了。
老郑的马很好,驾马的技术也很不错,马车走得又快又稳。就算是一杯盛满的水,在这里面也绝不会洒出很多。
杨夜舟就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坐着,还时不时哼几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小曲小调,与旁边正襟危坐,满脸担忧的人比起来,显得格外悠闲自在。
他旁边的当然是柯辰。
“你为什么不放松一点?如果你闭上眼睛,好好感受一下,你一定会忍不住感叹……”杨夜舟在等柯辰接话。
可是柯辰却似乎突然聋了。
“老郑绝对是赶车的一把好手!”杨夜舟自己把话接上,“我敢打赌,就连京城内,也绝没有像他这么好的车夫!”就算柯辰没有回应,杨夜舟也自顾自地说得开心极了。
“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答应我?”柯辰突然道。
“当然!”杨夜舟立刻接上,“就算你有十个要求,我也都答应你!”
“你能不能不说话?”
“不能!”
“你刚才还答应我的。”
“只有这个不能。”
“为什么?”柯辰皱起了眉,“你难道不知道你中了毒?你难道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让毒性扩散得慢些?”柯辰的语气虽严厉,但眼中流露出的关怀之情却也不言而喻。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不说话。”杨夜舟闭上眼睛,又睁开,眉头也皱了起来。
“如果你现在要打我一拳,我也是绝对不会躲的。”他慢慢开口道:“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痛苦!”
柯辰沉默了。
杨夜舟看着手掌上正慢慢爬向手臂的紫色血液,突然感到很害怕。
他的胆子并不小,九死一生的危险也经历过好几次,但不管哪一次,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毒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身体,每呼吸一次,就感觉生命力被夺走了一分。
他不讨厌死亡,但他讨厌等死的过程。他也不怕死,但是他怕寂寞。
所以他只有说话,不停地说话。
他又说了:“寒松真的能解这个毒?”
“是。”
“你不是说这个毒没有人能解吗?”
柯辰点点头:“除了他,无人能解。”
杨夜舟又皱皱眉,问道:“为什么?”
柯辰却不回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天魔教?”
“当然,天魔掌就是天魔教主的独门武功。不过这与寒松有什么关系?”
柯辰又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天魔教的三大护法?”
杨夜舟也点点头:“松、竹、梅,他们是岁寒三友,也是天魔教的三大护法。莫非寒松就是……”
“不错。”柯辰缓缓道:“天魔掌的毒,本就是寒松调配的。十二年前五月除魔,天魔主被正道之士联合击败,天魔教也因此在这世上消失……但寒松却还活着。”
“非但活着,你还找到了他?”
“他就隐居在江月亭。”
“所以我们现在就在去江月亭的路上……他会为我解毒吗?”杨夜舟似笑非笑,他的脸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会,所以你现在最好先休息一下。否则毒气攻心,莫说寒松,就算是雪松,恐怕也无能为力了。”柯辰也看向那只泛着紫气的手掌,轻轻道。
“雪松?雪松又是哪位高人?这倒是从未听说过……”杨夜舟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语声渐低,竟沉沉睡去了。
柯辰还在注视着那只紫色的手,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却仍轻轻道:“他会为你解毒的,我说会,就一定会。”
……
江月亭没有江,也没有月。
现在是正午,有的只是一个耀眼的太阳,和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
老郑的马比想象的要好,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到了江月湖边。
“到了?”马车里的人说话了。
“到了!”老郑擦擦额头上的汗,一拉缰绳,马就停住了。
马车刚刚停下,老郑就只觉眼前一花,一锭银子压着一张银票就出现在了马背上,再回头看时,马车里早就没有人了。
人在桥上。
寒松先生的屋子在水上。水里是一湖枯萎的荷梗,从岸上延伸出了一座平桥一直通到湖中央的屋子前。
杨夜舟就靠在桥的栅栏上,正很认真地看着那张贴在柱子上的红纸。
“铃不响,不开门,非亲手,赶出去。”这是寒松先生的规矩。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铃铛响了,才会开门?”杨夜舟竟然还要解释。
柯辰叹了口气,点点头。
“如果不是病人亲手拉响的铃铛,他就要把别人赶出去?”杨夜舟又问。
“不错。”柯辰有些着急了,他今天好像格外容易着急,“你还不快拉铃铛?”
杨夜舟笑了,他的长相并不能与江湖上那些美男子相比,但却有种特别的魅力,只不过他现在的脸色还是很苍白。
“我已经解释一遍给你听了,你怎么还不懂?”
“什么?”柯辰不解。
杨夜舟又道:“寒松先生只欢迎病人,你应该到岸上去等。”
说罢,不等柯辰回答,便将他往岸边推去。
“我扶你进去?”
“不用不用!”
“唉……我在外面等你。”
“去吧去吧!”
“铛、铛、铛。”杨夜舟拉了三下屋门前用红绳挂起来的铃铛。
然后那扇用红褐色黄花梨木做成的门就“吱呀”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露出了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杨夜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眼睛。
大眼睛问:“是你要看病?”
杨夜舟点了点头。
“进来吧。”大眼睛道。
“等等。”杨夜舟却叫住了大眼睛,“我生了病,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力气了,你不愿来帮帮我?”
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思考他的问题,为难道:“可是师父不准我出去。”
杨夜舟道:“可是我没有力气走进去了,再不治病,我就要死了。”
大眼睛急忙道:“别、别,你别死呀!”
杨夜舟道:“你出来拉我,我就不死,不然……”边说边把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看起来的确相当痛苦。
“哎!我也想拉你呀,可是我师父……”大眼睛都快哭出来了。
突然,屋中又传来一个声音:“瑶儿,把门关上。”这声音苍老却不失威严,就像一棵在雪地里挺立着的老松。
——寒松先生!
“可是师父,他……”
“瑶儿,既然立了规矩,就应该遵守,不管是谁都一样。把门关上。”寒松先生道。
“这……”瑶儿为难道。
“你们只立了得亲手拉铃铛的规矩,可没有说我必须自己走进来呀?”
“对呀!”瑶儿的声音大了起来,“师父……”
“把门关上!”寒松的声音更大,似已经动怒。
“是……”瑶儿低低应着。随即缓缓关上了门。
就在门快要完全关上的一瞬间,门缝里塞进了一只手,杨夜舟的手。
瑶儿又惊又喜:“你……”
“我还不想死。”杨夜舟苦笑道。
门被推开了,杨夜舟拖着左腿慢慢走进来:“寒松先生真是有法无情,病人都快死了,也一定要守规矩。”
“你若是再不进来,就真的要死了。”寒松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冷冷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要我死,我进不进来也没什么关系了。”杨夜舟苦笑。
“那你见不见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寒松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老天虽要我死,我却不想死,听闻先生有起死回生之能,特地前来求医啊。”这句话虽显得极为认真,可杨夜舟脸上却仍是笑嘻嘻的。
寒松放下茶杯,一双利眼在杨夜舟身上不断打量着,忽然脸色一变,像是发现了什么,身影一闪,就到了杨夜舟面前,急急地问:“你中的可是天魔掌?那人是谁?他、他可还好?”脸上关切之情不言而喻。
杨夜舟却不说话,慢慢摊开左手手掌,露出了那可怖的紫色。
这是第一个答案。
“那人戴着面具,我也不知道是谁。”
第二个答案。
“我与他交手,要死的是我,他很好。”
——最后一个答案。
听到这些,寒松竟已呆了,眼神空洞,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先生可是与他有什么渊源。”杨夜舟问道。
“我、我是……不,我不是,我不是……”寒松欲言又止,突然得知故主的消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已死之人却突然有了仍存世间的可能,任谁都无法立刻接受,更何况是个老人。
寒松虽是英雄,却也已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