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下面是条地道。
与其说是地道，不如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
这里只有三盏灯，但每一盏都是无论现今或是将来都价值连城的玉勾连云灯，据说普天之下这种灯也不会超过五盏，而就在此时，就在万花楼的地道里面，竟然就有三盏！
杨夜舟一下来就皱起了眉头。
地道里虽然很华丽，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华丽。可是地道始终是地道，整个空间被包裹在泥土中，即使有两个通风口，却还是令人感到又潮湿又阴冷。
但杨夜舟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三盏灯把整个地道照得有如白昼，里面的所有陈设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杨夜舟的眼睛在盯着一张床。
这张床是用上好的黄花梨做成的“罗汉肚皮”，除了必要的工序外，上面竟还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百雁房间那张床当然也是很好的，但跟这张一比，立刻就变成了只有乞丐才愿意躺的烂草堆。
但吸引杨夜舟的却并不是这张罗汉床。
而是床上的人。
那人正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倒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床边。
看见这只手杨夜舟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因为这只手白皙、纤细、修长，看着像是个女人的手，但其实并不是，杨夜舟绝对不会再误认为他是个女人！
叶东临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双眼紧闭，嘴角有血，他竟已经受伤了！
这是怎么回事？杨夜舟正想上前仔细查看，黑衣女人却抢先一步到了床边。
只见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探叶东临的鼻息，脸上满是担忧。
叶东临的胸膛还在起伏，鼻中也还有气，黑衣女人直到感受到他呼出热气，手才渐渐稳了下来。
声音颤抖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还活着。”
……
夜更深了，地道中的潮湿与阴冷更重，但最令人忍受不了的，还是其中浑浊的空气和压抑的气氛。
叶东临的伤不轻，到现在也没有醒，与花魁不同，叶东临受的是内伤。
杨夜舟正抱着一个酒坛坐在角落里，一边叹气一边喝酒。
他喝得很慢，很小心，并不是因为这酒很贵，杨夜舟虽然经常很穷，但却从不懂得缩衣减食。喝酒也是如此，他从来就不会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细品轻酌，在他认为，酒无贵贱，却往往是越多越好。
因为他享受酒入肠胃时激起的灼热感，这种感觉就像一团火，烧去了浪子的伤痛，烧出了江湖人的豪情。
可是现在却不同，杨夜舟绝对不会把这坛酒飞快地倒进肚子里。
“只有这一坛了。”这地道有着价值连城的珠宝陈设，酒却只有一坛。杨夜舟变得十分小心翼翼，毕竟在今天之内，也只有这坛酒值得开心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杨夜舟仍抱着酒坛。
黑衣女人皱眉：“为什么不现在就走，你看不出他的伤很重？”
杨夜舟道：“他现在伤虽重，却死不了。可我们若出去，却很可能会死。”
黑衣女人冷笑道：“你怕死？”
杨夜舟叹了口气：“我怕他死。”
黑衣女人脸色变了，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只是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同用黄花梨木打造的束腰八仙桌，在桌子上有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可黑衣女人盯着的，偏偏是这朵花。
这花并不很好看，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一见到它，杨夜舟就吃了一惊。
玉玲珑。
四天前在树林中杀死叶东绝的玉玲珑竟然又出现了！
而这一次，他要杀的是叶东临。
玉玲珑与叶家究竟有什么仇恨？
又为何要对其他无辜痛下杀手？
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情杨夜舟通常都不会去想，因为他认为该想通的时候自然就能想通了。
世上很多事情岂非就是如此？时机未到，再如何绞尽脑汁亦不过是徒增烦恼。
可是有的人却不是这样。
“你见过他？”黑衣女人突然道。
“谁？”杨夜舟还没有反应过来。
“玉玲珑。”黑衣女人的眼神一直是冰冷的，可是一提到玉玲珑的时候，就仿佛有了感情。就像冰块被火融化了一样。
可这团火是什么？是爱，是恨，是感激，还是愤怒？
杨夜舟发现看穿人的内心并不是他的强项。
“不仅见过，还与他交过手。”
黑衣女人眼中感情更重，冰已化水，水已沸腾：“他怎么样？”
杨夜舟又抬眼看了看她，笑道：“声音听起来并不很老，相信相貌也一定很不错，跟你倒是般配，你若是……”
杨夜舟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茶杯就扔了过来，正好擦过他的脸打在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
杨夜舟立刻就闭嘴了，他发现开玩笑也不是他的强项。
可黑衣女人竟然又开口了，自从进入这个地道，她的话就慢慢多了起来，是不是她也受不了这压抑气氛？
“你跟叶东临是什么关系？”
杨夜舟道：“朋友。”
黑衣女人冷笑：“我怎么没听他说过还有你这个朋友？”
杨夜舟却反问道：“那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黑衣女人的脸竟微微发红，过了好一阵才小声道：“朋友。”
杨夜舟也学着她冷笑一声：“他怎么也没跟我说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黑衣女人的脸更红了，声音比刚才更小：“我们才认识两天，这两天他都和我在一起，你当然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杨夜舟突然很感兴趣。
黑衣女人的目光慢慢变得温柔，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语声迷离，像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中：“那天他受伤了，我救了他。”
“他怎么会受伤的？”
“不知道，我没有问，如果他不打算告诉我，我以后也不会问。”
“你喜欢他？”杨夜舟的语气也慢慢变得愉快起来。
“不错，我喜欢他，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眼里，他就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男人……”黑衣女人一直在盯着烛火，眼神里充满了温柔。
“那他呢？他喜不喜欢你？”
“当然，我们已互许了终身。”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但黑衣女人的语气里充满着自信，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敢爱敢恨，落落大方。这才是江湖儿女的本色。
杨夜舟眼中也流露出赞许，不禁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然后黑衣女人就感觉手被另一只手握住！
叶东临不知何时竟已醒了，正微笑着看着黑衣女人。
蜡烛的火焰在两人眼中跳动着，在这小小的火苗中，他们眼中似乎只剩下了彼此。
杨夜舟咳嗽了两声，道：“你们是认真的？”
叶东临虽受重伤，可依然中气十足：“当然，我已准备娶她为妻！”
黑衣女人不禁动容，却没有说一句话，眼中湿润，似有泪将落。
杨夜舟却皱了皱眉，他当然很希望他们能够幸福，但是：“叶老爷子是个很有规矩、是非分明的人”
叶东临脸上显出了自豪：“家父向来如此。”
杨夜舟道：“这样的人却经常有门户之见。”
“是有一点的。”
杨夜舟又道：“百雁姑娘的身份，老爷子想必不会同意。”
黑衣女人一直很安静地待在叶东临怀里，可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就站了起来，盯着杨夜舟道：“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杨夜舟道：“是。”
黑衣女人道：“所以你一定叫错了，我不是百雁，百雁已经死了，在万花楼被玉玲珑杀死了。”
杨夜舟却摇头道：“房间里那位姑娘的确是死了，可她却不是百雁，百雁姑娘并没有死。”杨夜舟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就是百雁！”
黑衣女人面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床上。
她一坐下去，泪水就从脸上滑落下来：“我也想不到牡丹会因此而死，我本是想让她代我一天……我，我对不起她……”
“可是，如果她是百雁就好了，那么我便可以从此离开这，我……我也对不起你，我……”百雁倒在叶东临怀中，已泣不成声。
“你何曾对不起我？我未问过你的出身，你也没有撒谎骗我。更何况……”叶东临的声音很温柔，“你是不是百雁有何差别？我只知你是我的妻子。”
百雁脸上泪痕未干，一听这话，眼泪又落下来：“可……叶老爷子狂风刀名震江湖，是绝不会有一个出身青楼的儿媳妇的。就算……就算你带我回去，叶……叶老先生恐怕也不会承认吧！”
“那我们就不回去！”叶东临声音很大，大得传进了每个人的心中。
百雁动容：“你、你真的愿意？”
叶东临点头道：“当然，我说过会娶你为妻。我们找个地方，过平凡夫妻的生活，好不好？”
“不好。”杨夜舟突然道。
叶东临愣了：“你说什么？”
杨夜舟叹了口气：“我当然很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可以成亲，可以过平凡夫妻的生活，但是却不能不回去，至少现在不能。”
叶东临不解：“就算我不回去，家中也还有两位兄长，他们会打点好一切的。”
杨夜舟看着叶东临，心中不忍，却又慢慢挤出一句话。
“你只剩一位兄长了。”
……
夜更深，地道里更阴冷。
叶东临的伤好像又重了，只是他并没有伤口会流血。
伤口在心上。
心在滴血。
“玉玲珑一击不成，很可能会再次出手。”
“夜晚刚好是很好的时机。”
“所以我们不能出去。”
“我绝不会让他再在我眼前杀一个人！”